第245章 暗變

《論語》有載:暮春者, 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風乎舞雩, 詠而歸。

三月初三, 上巳節,士民祓除畔浴,天子亦要率皇後與妃嬪與郊外祭祀高禖。自崔諒之亂後, 皇家已不行祭祀許久,或為安撫民心考量, 或為皇室權威考量,這場郊祀已被有司提前擬定下來。即便是門閥執政, 但並不意味著禦座上的皇帝無關緊要。海清河晏之時,十二旈的國君仍需被拿出來在民間遛一遛。世家們拱衛皇權, 這是天下最體面的職事,通過祭祀對皇帝進行確權後, 他們才能心安理得地將這些權力截流。如今長安郊野已無敵兵, 只要將流民安頓好,郊祀自然無憂。

隨著祭祀高禖之禮提上日程,朝廷內的新一輪任命也頒布下來。原本不常置的太常, 由渤海高氏的高宇初擔任。這一信號微妙地暗指了渤海王或將迎娶楚國公主,高氏作為渤海國本地豪族,榮任九卿, 既是對渤海王的擡舉, 也是對楚國公主的尊重。畢竟魏國已稱得上是連年戰亂,繼續打下去, 熬幹的不是國庫,而是世族。因此,各家對皇帝擡舉宗王的舉動也多有容忍。

自前朝太康年間,宗王與封國世族便有諸多聯系,或姻婭相連,或主臣相托。成都王司馬穎之於蜀郡常騫,瑯琊王司馬睿之於瑯琊王導,所謂昔日“王與馬,共天下”之局面便有頗多地域政治之因。諸侯王不乏辟封國內世族為官,情同兄弟,義同交友。世族以家族利益為宗旨,和本地宗王相互扶持,成為了一榮共榮的政治關系。

渤海王元洸治下,除卻國相是漢中王氏的王子卿外,屬國官員大部分都是渤海本地世人。封國之內的政策、賦稅、鑄業、魚鹽,在部分奉予宗王這個所有人後,余者皆是世族們的隱性紅利。這既是帝王無力插手皇子封國的衰頹,也是世族內部潛移默化的規則。

上巳節前,宮中仍發生了一件大事,薛容華竟在小伽藍寺被找到。當日保太後欲殺薛容華,宮裏那麽亂,一年多來都杳無音信,大家總覺得薛容華早已不在人事。如今薛容華被人尋到,皇帝自然也是欣喜的。

宮人們一傳十,十傳百,說來也巧,五皇子元洸於小伽藍寺中祭拜,要奉香火錢。當時五皇子隨身攜帶銅板不多,取出後細數了一回,便點了八百零一枚銅錢,說,既是為父皇祈福便奉與父皇誕辰等同之數祭奠吧。待祭祀完畢,佛像後禪室遂有響動,隨後容華一身緇衣踉蹌走出,含淚而泣。

薛容華被找到後,即可被安排送往後妃們居住的宮室。魏帝見了前來復命的元洸,內心也不乏感慨:“她心裏到底還記掛著朕。”

元洸聞言只是默然,他是少數知道故事真相的人之一。他所奉的並非八百零一錢,而是七百一十錢。當他看到薛容華出現的那一刻,便決意將這個真相深埋於心。薛容華緇衣是真,哭泣亦是真,至於哭泣的對象,想來並不是自己的父皇。至於那七百一十錢背後真正的故事,他既不知道,也不忍再去打探。

此時太常高宇初已奉命入內。

魏帝因身體原因,此次郊祀並不隨行,皇後與嬪妃也就不必出席。將高宇初呈遞的祭祀儀注粗粗禦覽了一遍,隨後笑著道:“高太常安排穩妥。祭祀高禖的事,既然太子去了,讓太子妃也跟著一塊去祭拜祭拜吧。至於授以弓矢之禮,讓他倆按著儀制來。”魏帝笑言迷離,滿是慈祥意態,旋即又指了指元洸道,“五郎也去,楚國公主的聘雁你自己去弄。”

高宇初低頭應是,又道:“尚書台儀曹的人早上來問臣,乳母李氏是否也要隨行祭祀。此事還請陛下斟酌,臣不敢擅專。”

魏帝的神色恢復了往日的冷漠與難以揣度,半晌後才沉聲道:“她也不去。”

傍晚尚書省值房內,陸昭仍在閱覽文書。朝廷最新的詔令已下,陸昭暫平尚書事,以此來為最後錄尚書事做一個過渡。在聽到儀曹的侍郎將今日高宇初與皇帝討論過的議程呈報後,陸昭將議程接過,舉重若輕地放在一邊。她身後恰是一張絹面畫屏,淺絳山水,萬丈險峰在左,千裏湍江在右,晦明難辨的青白色霧靄自四面八方湧蕩而來,仿佛天鳴漏雨已盈貫耳畔。

陸昭用水潤了墨,隨後起筆書寫,一邊書寫一邊道:“立春元日郊祀未行,恐於春耕不利,百姓無心稼穡,不若此次郊祀請治粟內史等一並前往祭祀。中書省,王監身份貴重,不可不到場。至於郊祀車輿法駕,倒不必動用禁軍。北海公與車騎將軍俱在京畿,各遣一衛隨侍即可。”說完,陸昭將已書好的信件加印封口,隨後交予先前在門外值候吳玥道,“送此信至司徒府。”

郊祭乃國之大事,亦是軍事。依常制,整個帝國以皇帝為首的權位深重者即將脫離宮中的宿衛,暫時離開皇宮。此時誰離皇宮——這個權力中樞最近,並且控制了部分禁軍,誰就有能力發動政變。這部分力量可能很小,與秦州等地的兵馬相比,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但是秦州刺史的官職再大,掌握的兵再多,也不可能發動政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