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復盤

陸昭的聲音隨著每一個字刺穿下去, 墮入黑暗。而元澈的呼吸卻如潮濕的海風一般,穿過她的發絲,化作一縷又一縷嘆息。深色的章服陷在鎧甲的縫隙裏, 發出幽幽的光芒,似是無望的掙紮, 亦如靡靡地沉淪。

“人力有窮, 苦難無盡,來日不過白骨一具。你說的沒有錯,人只在活著的時候與白雲蒼駒一爭朝夕。” 元澈笑著手指劃過陸昭的臉頰, 沿著下顎的勾折,慢慢扶住了那段脖頸。

溫熱的手指截斷了血液的冰冷, 溫熱的聲音收梢了嘆息的漣漪。他將聲音吹入她的耳中,另一只手慢慢遊到了那一段腰肢上, 輕輕握著,卻能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顫抖。他稍稍施力, 便發現裏面夾有一片不易察覺的軟甲,如同她縝密謹慎的心思, 將軀體妥善地包裹著。

繼而, 他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女孩腦海中浮現每一個畫面。主動的殺機,被動的憂懼,不動聲色的算計, 不露真容的手段,步履彌堅於每一座權力高峰之上,匍匐藏匿於每一個勢力審視之下。而她現在已經掌握了禁軍, 離下一步也應當不會遠了。而漫長的歷史中, 走到這一步的人,功成者幾人, 身死者無數。這樣的興奮,一如潛藏她話語中的狂妄與銳利。這樣的憂懼,亦在方才她向屍首那一瞥中展露無遺。

“昭昭。”元澈望著陸昭深不可測的眼底,在那片黑暗之中,他也看到一雙同樣復雜的眼睛,“你在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他害怕離開長安,當他帶領數萬大軍回來時,那些將領的家屬都已被扣做人質□□。他害怕圍拱自己的人一夜之間作鳥獸散。他害怕無法看到她的每一個日夜,害怕他們一方終有一人失衡,在各自不容言退的一隅,亮出藏在袖內的刀。

元澈環顧四周,森森然的宿衛近五百人,占滿了半個馳道。各自愛重的親信,各自潛伏的死士,在目觀死去的崔氏父子後,心存不滿地看著各自眼中的權奸奄妾與壅君惑主。

“要和我去一個地方嗎?”繼而他向她發問,如果他們仍然彼此信任,如果她願意孤身前往,與他進行這一場人生豪賭。她賭他不敢借此將她軟禁,他亦賭她不敢借此將他禁錮。

溫軟的唇逐寸貼近,他環著陸昭,額頭溫柔地擦蕩著她的發絲。夜色已被霧色濕染透了,矜持接觸下,張力一分又一分地持續增加著。它仍留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他要給她最後喘息的機會,她可以隨時退出,取走合乎禮制的名分,留下合乎情理的戒備。

長睫微覆,黑暗的雙瞳自無始來,化有為相,凝結在了元澈唇上那一圈小小的髭須上。她慢慢伸出手,而後挑釁地碰了碰它。

宮墻與飛檐下呼嘯的疾風催促著駕車的快馬,四望車上的風鈴、琥珀與琉璃被搖晃得劈啪作響,夜色如同幻景在陸昭的眼中顛倒。

不知元澈在哪裏尋了一處院落,荒而偏僻。小院的門口僅有兩人把守。車兒停下後,院中侍者正欲挑燈問訊,卻見太子用寬厚的大氅納了一人,疾行入內,因此也未看清人面。已身為禁軍副尉的吳玥趕過來,見門幾近關上,月色漏下的門縫中,他看到陸昭回身從大氅探出頭來,食指沿唇一橫,勾出一道鋒利的唇線。

門板吱吱的擠壓聲中,是一雙從章服下探出的雙手,在一片月色下,纖纖十指巧妙的按壓著起伏聳動的喉,在扼住對方呼吸的同時,亦挑開了最後一絲情戒。

半昧半明的光線裏,濕軟溫熱的春潮中,單衣隨波逐去,清瑩的肌骨上方,鎧甲正逐寸剝落。冰涼刺痛了她繼而又被溫熱撫弄,沉重壓制了她繼而又被力量驅策。極致痛楚的臉與極致歡愉的臉完全神合,而靈魂則隨辰星向黑暗跌落。

元澈直視著她,撕開她冰冷的身體,便可目睹她嗜權的熾熱、乖戾的性格、以及萬般老成中那一點青澀。他了解她,洞悉了她的秘密,對她的潮汐了如指掌,內心與身體皆是。然而終究是太遲了,他愛上了她,愛得又太早,已經沒有退路了。他汗涔涔地抱著她,驚濤駭浪掀得他頭暈目眩,去到盡頭,所剩不過是哀懇。

“想來你不會讓北海公入城,老太尉亦會執掌外朝。”元澈的話將她勾住,雙手托著她的兩腋,各自溫存地退出,“我會為你加錄尚書事。”

房間外,一名駐守的小侍不知何時摸到墻下,顫顫巍巍從懷中取出筆墨。然而墨色剛著上一筆,喉間便有一絲冰涼略過。橫刀直抹,吳玥下手幹凈利落沒有絲毫猶豫。未來的保太後既有起勢,那麽立子殺母的制度仍要延續。如果今夜果真出了事,那麽這裏不能留下一絲痕跡。如果想要躍於權力場上,這是他需要交給陸昭的一份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