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體量

四壁俱凈的屋宇內, 不過一張書案,一介蒲席,青瑣寂靜, 屏帷翛然。陸昭未置坐具,單薄的衣衫覆於膝上, 隱隱印出骨形, 目光垂落在忽明忽暗的一紙筆墨上。北風入牖,水晶簾箔欲歇而揚,單衣上輕著的紗衫迎風輕輕顫抖, 搖晃一片燭光。

陸昭聞言靜靜回過頭來,立如懸針垂露, 眼睫處雖仍著淚痕,卻有雨後萬物初定之感。她慢慢起身, 撫平裙擺上的暗褶,外罩的銀條紗便如煙塵垂地, 溶於倒影,化作無形。

陸昭聲音虛浮, 起身拱手時, 身形幾乎輕搖欲墜,幸而身旁有龐滿兒攙扶:“先前囚居金城,幸得王妃看顧, 不致殞命於此。如今物是人非,觸景而傷,原本傷我一隅即可, 竟驚擾殿下與諸公, 我實在心中有愧。”

文章千古,得失存心。自古裁字為章, 無一不是興觀群怨,事父事君。於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於所觀而興,其觀也審。以群者而怨,則怨愈不忘。以怨者而群,群乃益摯。月色下,是言之所興與目之所及的雙重攻伐,在搶占道德與感情的制高點後,則化作階層與階層的暗戰。

涼州整體的縱深擴大,讓隴右等世家由曾經的惶恐求生一力死戰,化作了經營自身的各自為戰。太子對世族這一次強有力的試探如果未遇絲毫反彈便順理成章,那麽日後世族則難免被揉搓拿捏。

其實世家都不傻,各自有謀算,然而所有的謀算相互糾葛,匯成一力,卻未必能夠推動局面往更好的一面發展。這其中有身在時下的大勢所趨,亦有身處其中的事不由己,無奈與吊詭兼而有之。如果不能跳出這樣的格局,日後或將淪為皇權冠冕上的裝飾之物,或將終日在寒門所執刀筆下含血吞牙。

今日陸昭為此,也是不得不通過一篇興觀群怨的文賦並以個人的行為姿態,將已經崩析成碎片的世祚衣冠彌合粘連在一起,從而保住自魏晉以來的門閥執政的法統正義。

太子與一眾臣僚已經在容與堂前立定,此時陸昭已經不需要動用自己人來去做輿論造勢,世族雲集,相繼有感而發,她代表了哪一方的利益,哪一方自然甘為她的喉舌。

王謐站在元澈身後,不由得慨然道:“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陸中書深情,不作偽狀,實乃純人也。”

金城郡寒門當政,連太守都是頗有軍功的鄧鈞。金城乃大郡,太守將吏至少有三百五十人,自南閣祭酒、門下督、主簿之後,部督郵、部勸農、部曲將、乃至於五官、文學、營軍、軍謀四掾、九曹及九曹下掾屬,皆由郡守與主選舉的功曹史來定,自己可以插手的少之又少。

前幾日北涼州豪族大批內遷,他作為安定太守接納各方,也有過一些接觸,準備幫助這些世族復起,從而攏納人情。然而現在王謐即便已轉任涼州大銓選,但在地方上已經很難有插手的余地。如果寒門在金城執政日久,那麽地方上豪族根植的力量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被清理幹凈。

如今陸昭此舉,通過擴大輿論的波及面,大大減輕了他這一方的壓力,讓這些世族的目光落在本身太子執政的方向上。

方才,元澈聽到顧承業在門外的做派便覺將有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後續,臉色已是十分難看,如今聽聞王謐的感慨,神情變化更是精彩萬分。

純人?眼下這群受到文賦攛掇的世族子弟只怕才是那個純人,而陸昭看似妄誕情深,實則深沉莫測。

此時元澈也不想去管王謐是違心作言還是心受蒙騙,眼前的事態一定要盡快收住,不要讓這些世家子弟們再借此做什麽大文章,於是將身上裘衣解下,交給一旁的龐滿兒,示意她給陸昭披上。

龐滿兒雙手奉過,回頭卻用余光瞟了瞟仍沉湎於悲痛之中的陸昭,見其並無任何示意,也就乖覺地退了一步,手執裘衣,立在她身後。

陸昭則對王謐道:“子靜知我,已是幸甚。其實或俯仰闕門,體國經野,或隱居山林,獨懷幽抱,俱可付之韶華,我怎敢一概而論。不過是怕時人如賦中人,執於一念,墮入窮途而自戕罷了。家情國義,皆我心系,日日如走懸絲,各有所顧,子靜純人之語,我實不敢當。”話至收梢,幾滴清淚在陸昭眼角濯濯盤桓。

周遭圍觀之人,無論是世族子弟還是玉京宮舊時宮人,皆有所感,面色淒然。其中不乏有身受王韶蘊之恩惠者,深陷兩難曾經仿徨者,掩面垂淚。

饒是看透陸昭步步謀劃的元澈,此時也不免動容,朝身邊的小侍使了個眼色後,小侍便將明樓裏的暖爐讓人移到容與堂裏。

彭通明白現在火候已到,若再不出面,可能這次聯合涼州世族的機會將會徹底消失,而自己出面,無論日後南北涼州會不會合並,但在人望和態度上,已經能夠爭取到本土世族和陸家的支持。因此彭通即刻勸慰道:“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中書言之正軌,足以慰涼王妃於泉下。涼州興敗,我等也當擔待回護鄉梓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