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死簽

“怎麽?”魏帝饒有興致問道。

長公主立刻換了笑顏, 道:“陛下,依我看陸公子這個歸字取得巧,卻也不巧。”

保太後聽了亦問道:“何解?”

長公主思忖了片刻, 道:“陸公子帥君歸我大魏,這便是歸字的巧處。可現在陸公子已然在咱們大魏了, 這個歸, 又是要歸何處呢?”眾人皆知長公主最愛開玩笑,話音甫落,人群裏發出了幾聲迎合的笑聲, 然而忽然覺得語氣中有些不對,不免又肅了臉。

陸昭手中握著酒觥, 如擎匕首。這句話看似玩笑之語,但卻陰毒得很。

自舉家北上之後, 陸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極力抹去南人的影子,以及遺族的界定。一次次利益切割, 一次次不遺余力地奪取事功,甚至在安定問題上, 不惜拉攏王謐作為執政外殼, 就是要讓南國遺族的身份淡化掉。而在涼州,她以身犯險,即便是犧牲在金城, 至少也能為家族掙得一張護身符。

而長公主的一句話幾乎要讓她毀其功於一役。就算是魏帝今日迫於求生,還會相信自己的兄長,但終究也會埋下禍根。

陸昭迅速地從人群中走出, 稽首跪叩在魏帝面前道:“臣女的兄長在外漂泊多年, 能夠回到魏國,皆因仰賴陛下天恩, 這個歸字,也是陛下賜予兄長的機緣。如今兄長已經歸來,還望陛下另賜一表字,以示教誨。”

以字釋名,彰表其德,陸昭決定將最終的解釋權交給魏帝,雖不能盡數洗刷遺族之名,但若能在本朝皇帝手中定下基調,來日也不會再為他人利用。

魏帝略微沉吟,點頭命劉炳道:“取紙筆來。”

劉炳一聲令下,紙筆已是現成。魏帝提筆舔墨,思索了片刻,在紙上寫下了 “沉輝”二字,然後示與陸歸道,“沉輝熙茂,清塵熠爍。你家是東吳陸氏之後,這一句,出自陸雲之手,頌的又是其曾祖陸遜。東吳降後,陸氏兄弟因卷入政變而雙雙喪命,不可不謂可惜。不若當年陸伯言,效忠明主,鎮守一方,祐德子孫。這世上成就大功業者甚多,得歸其命者甚少,又有多少人願意將光輝黯藏,化作家族萬代的平安。朕擇這兩字與你,願你有心,得先祖其一,光耀門楣。”

陸歸聽罷,立刻行了大禮,叩首懇切道:“陛下過譽了。此字是臣陸氏一門的榮耀。臣陸歸叩謝陛下天恩。” 他的額角早已汗流涔涔,此時魂魄才從新躺回了心口。

既賜了名,魏帝也重回禦座,鼓樂重新起奏,歌舞再度擺開。文臣們執筆題詠,飛墨流章,仿佛有書不盡的繁華,道不盡的完滿。

“皇帝上一次題表字,還是王叡在的時候罷。”保太後獨坐在另一端,頭上的寶釵在光下熠熠生輝,卻因簪了數支,投影在絳簾之上,反倒是一團黑暗,“不知不覺已有七年了。”

皇帝一時怔忡,點了點頭:“是了,當年王子卿也不過十六歲,朕還是太子。”兩宮衛尉還沒有他的人,禦階上涼王舊臣的鮮血還未洗刷幹凈。

“七年。”保太後笑了笑,連同眼尾的花鈿也明明閃動,讓人恍然覺得似有淚水含凝其中,“春筍可發十丈,少年終成權巨。不過半生時,卻過半生事。皇帝,老身的親生兒子早就死了,老身也一直把你當做親兒子對待。自易儲之變,已是二十年之久,你我雖非親生母子,緣何仍不能相知?”

她所擔憂的,陸昭明白。那部《法華經》無疑是陸昭抄錄,在李氏忌日之前放在那裏,只等自己來發現,這才有了後面賀存攔截渤海王駕,導致丞相府失陷的結果。保太後的高位在下一任國君時,便是待以處決的刑椅,賀祎謀的是家族百年的榮耀,而她謀的,不過是晚年的富貴平安。她的憂慮與過往,敵人尚且知曉,她膝下長大的孩子卻不曾了解。

“阿娘的擔憂我何嘗不能明白。”魏帝道,“可是阿娘,你要的東西,是我要拿孩子們的性命去換,去拿皇權去換。阿娘在富貴平安的同時,無數個世家也會依附於阿娘,吸幹孩子們的血液,啃食孩子們的骨肉。即便不為子孫計,大魏的江山被世家禍害的還不夠麽?高門為惡,甚於羌胡。只要世家還在藏匿人口,關隴還在把持朝堂高位,風流名仕們還掌握著時下最高的品評權,這個世道就還會繼續亂下去。何時南征,何時一統,何時這個國家也會因為某個世族太過壯大而分裂,繼而有更多的百姓為成就你們的權欲而赴死?”

保太後的眉峰輕輕擡了擡:“權欲?皇帝你就沒有權欲?陸家就沒有權欲?當初宮變,是賀祎從禁中騎馬來到我的府邸上,把你接走,一路護送你去聽皇帝宣詔的。臨走前,他問了你,是不是真想做這個太子,皇帝你也是認了的。既爬到了這個高位上,如今倒數落起我們的不是。這句阿娘,老身擔當不起,你的丞相,文嬰也擔當不起。皇帝你如此嫌惡世族,也要知道世族之所以能盤踞如此,或因帝王得國不正,或因帝王才具不配,權柄下移,國祚衰弱,世族也有世族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