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赴宴

青灰色的磚瓦配上漆黑色的大門, 再加上重重羽林侍衛,這便是陸昭回到家時見到的場景。氅衣被風拉扯成一個不規則的形狀,陸昭除去罩帽, 黑發有如烏雲,她試探性地向前走了兩步, 侍衛們並不攔她, 反而讓出一條道路。

陸昭舒了一口氣,看來元洸確實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向外透露過一絲一毫。

“娘子,是娘子回來了!”霧汐的聲音讓陸昭真正有了回到家的感覺。

“娘子怎麽穿得這樣少?這傷又是如何弄得?”

“無妨。”陸昭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 “家裏人都安好?”

“都好。”霧汐一邊招呼人去取衣服炭盆,一邊扶著陸昭進了府門, “娘子……”

“父親母親呢?二兄呢?”

“剛被宣去宮裏了。” 霧汐有些著急,“娘子……”

陸昭忽然擡手, 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神情頗是淡漠, 良久方道:“雲岫的身份,如今仍是在籍宮女, 她不見了, 宮裏人會找她。”

霧汐連忙捂了嘴。這些日子以來,雲岫忽然失蹤,國公府已經四下派人尋找。她與雲岫也是年少相伴, 自然比旁人更心急些。然而這份心急也只能悄悄壓下,因為當年陸昭派雲岫攜玉璽去驛館,之後便走了劉炳的門路, 在宮內以宮女的身份暫居。如今國公府到處都是繡衣禦史屬的人, 一旦她表現出與雲岫有舊識,一定會被人懷疑。

然而剛剛她見到陸昭, 那份擔心便有些壓抑不住,向她告知這一事情的同時,也是對雙方共同舊友的遭難表達一種傾訴。但陸昭遠比她更要清醒克制,並未因環境的突然改變而有絲毫的松懈。霧汐猛然驚醒,理了理思緒,將神色恢復如常,而後隨陸昭走入房間。

今日是又一次闔宮宴飲,自涼州宣布暫時停戰後,各地的捷報終於有時間被文吏們撰寫成文,投入長安。因此,這幾日的慶功宴也頗多。

陸昭沐浴完畢後,疲憊地走至桌案前,一邊將尚還潮濕的頭發披在肩頭的帛布上,一邊取出之前收存的紅泥封口、落款是京兆立券的信。崇仁坊的宅邸自經由陸沖之手販賣出去後,她並未留意其買家。但經此事之後,陸昭還是想看一看立券上購買者的名字。

雖然元洸說這間宅子是由他購買,但他身為藩王,即便不顧王法願意購買,但經手此事的是陸沖,以其素養,還不至於將私售藩王宅邸的把柄攔在自己的身上。而能替元洸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想必是其親信中的親信。

指甲劃過紅泥封口,立券上,一個名字赫然映入眼簾——王叡。

對於當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陸昭略有耳聞,盡管外界猜測俞氏一族是遭了魏帝的清算,但她本身對此並不認同。俞氏乃齊國舊族,先帝時期隨舊姓西遷來到關中,就地紮根,族人多有出仕。而當年魏帝由世家擁護上位,本身並不具有執政之資,也沒有能力清算世家。而俞氏作為魏帝的戚族,在形勢與實力上都可以對關隴世家做出制衡。

對於俞氏之死,自然是誰獲利最大,誰就是主謀。當年薛、賀兩家把控朝綱以及關中輿論,想要讓人相信皇帝為鏟除遺族舊姓而隱誅俞氏,並不困難。鏟除俞氏後,中樞與地方上的壓力皆會有所減輕,最終結果當然是關隴世家獲利最大。

當年元洸年紀小,歷世淺,為此言所惑不足為奇。如今經歷了吳國質子生涯的歷練,再看透這一切也就不難了。

以當前形勢來看,元洸手握長安一門,又得魏帝的信重。這意味著他不僅可以通過總覽東門所過的所有地方信件,獲得第一手信息,還可以借此阻斷一部分通信往來。而掌握著兵權,一是可以用治安之名,來掃除長安城東關隴世家們的眼線與繡衣屬的眼線,二是可以借此提拔底層軍官,從而產生出忠於自己的軍功嫡系。

以陸昭來看,光這一份資源,就足以打造一個攏括長安東區的封閉勢力網。更不要說一旦發生宮變,這一批有著武裝的精兵可以直入宮門,從而爭奪禁中的話語權。

而王叡又與元洸有所勾連,不管是否是燒冷灶的心態,還是因為關隴常年把持中樞給漢中王氏造成了不滿,如今都與元洸有了共同的利益訴求。

陸昭鎮定地將京兆立券的信再度收好,此局最終的全貌她已窺得。元洸已聯絡漢中方鎮,把控長安東區與部分禁軍力量,外加其封國援兵已經進駐洛陽,這次是要一盡全力,為母親復仇,與關隴世家掰腕了。

陸昭笑了笑,她已在浪潮之高,既如此,她又何妨將長安的春風一攬,赴這一場群雄的盛宴。

此時的元澈,亦遠在隴山之高。他透過窗,擡頭望了望天上的一輪明月。十五月圓,薄雲劃過冰輪泛著淡淡的藍色光暈,清冽而圓融的寒光一視同仁地看顧著丘山與草芥,衰榮與浮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任月光灑染其上,仿佛如此便觸碰到了永恒。這一刻,他似乎有一種錯覺,與歷法無關,與天象無關,更與君王得道失德亦無關,月亮本身既是圓全。而那些陰晴,不過是光與影的變幻,人心得意與失意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