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溯源

落日余暉拋灑在隴山殘雪上, 與汩汩未幹的熱血相照,生出一抹冶艷的斜紅。山巒作眉峰,涇渭著青白, 這副江山美人面上,最終以這一抹斜紅點染, 生生寫意出雪腮渥朱的丹青卷。

涼王敗退漆縣。

這座原本陸歸所轄的城池, 經歷內部清洗之後,城中陸歸所帶的精銳消失一空,留下的只有死忠於涼王的舊將。雖然只五六百人而已, 但終究是留住了,沒有坑殺, 甚至沒

有策反,連同一座城池, 為昔日的舊主提供了最後的庇護。

涼王望了望西北殘陽,他知道成遂將要面對的, 是已經歸降於魏、新上任的車騎將軍。

而由數十護衛跟隨,千裏奔襲的王謐, 一身戎裝, 寶劍輕鞍,於一個時辰之後,在夜色的掩護之下, 繞過漆縣,直上安定。

這一次,陸歸沒有直接接待王謐, 而是由鐘長悅出面, 領其入府休息。

“陸省深安在,何不面見我!”面對鐘長悅滴水不漏的安撫, 王謐終於勃然而怒,立在廊下,不肯再前行一步。然而望見鐘長悅神色慘淡,滿面猶豫,心中又不免有些疑惑,深思後,沉聲問道,“陸將軍是否有隱言,不便面陳於我?”

鐘長悅長嘆一聲,面容淒然,最終道:“少保勿慮,只是昨日涼王遣使而來,命我家主上率兵下隴救之……罷了,少保勿再詢問,我家主上實在無顏再見少保,已備薄禮,待明日自當送少保離開。”

鐘長悅原本身材清臒,長衣寬帶,兩葉修眉,略帶病容,其言語如此,更讓人覺得此時陸歸府上氣氛悲傷哀默。

王謐正欲再問,忽見遠處院墻轉角,一素白身影匆匆行過,後跟著幾名老仆亦是著素白衣衫,手中提燈也纏了白絹。那身影正是陸歸。

王謐望見,先是有些吃驚,而後目光沉然,問道:“涼王使者如今安在?”

鐘長悅擡首,目光望向回廊不遠處的院門,院門外有數十名侍衛看守保護。

鐘長悅還未說話,王謐便奮然趨步向那院落走去,至侍衛前左右一視,目中之威便已令人卻步。只見王謐忽然拔出腰中配劍,侍衛慌措,亦拔刀相攔。王謐冷哼一聲,道:“我乃大魏太子少保,欽封使臣,北平亭侯陳留王氏嫡子,爾等擅動者死!”說完,便以布衣當鋒,擡步邁入院中。而侍衛的刀鋒在其面前,如同春日柳枝一般,被徐徐撥開,再無人敢上前。

王謐深知,陸歸素服而居,實為戴孝。那涼王使者此番,必是假攜靖國公死訊而來。靖國公府如今縞素閉門,層層戍衛把守,消息絲毫不層外流,陸歸即便派人去長安查探父母是否已死虛實,也會被其表象迷惑,繼而相信涼王使者的話。

現下涼王兵敗,以陸歸之智豈不知助魏則得富貴。然而父母身死魏國,孝大於天,即便知如今按兵不動方是上佳之策,從涼王逆必然失敗而死,陸歸亦要選擇起兵保救涼王,實在是至情至孝,義薄雲天。

王謐目光湛湛,他既已知國公府事情,又窺得涼王使臣的陰謀,又怎能眼看陸歸行將從逆,碧血錯付。

片刻之後,聞得動靜的陸歸攜侍衛奔向成遂所居的府邸。看到王謐立在血泊之中,胸臆捲江淮 ,寶劍輝星鬥的氣勢,心中忽然十分迫切地想要告訴他,這不過是他們兄妹與鐘長悅一起為他而設的局。然而見王謐依舊沉浸在大義壯舉與血腥產生的亢奮中,陸歸忽然覺得即便坦白,王謐只怕也會覺得是自己羞於前跡的托詞。

見陸歸風行如虎,視瞻如電而來,王謐笑著一指地上成遂的首級,道:“小人讒言,竟陷將軍至此。我已代將軍取其首級,靖國公安然無恙,將軍勿復相疑。何不褪去素服,你我知己把酒言歡,共論天下事?”

陸歸看了一眼已伏屍地上的成遂,作憤怒之狀,提劍道:“少保何苦欺騙於我,昨日長安已有人送出信來,言我家早已掛白,父母庶弟皆已被誅。虧我視你為良友,竟然連同皇帝,坑騙於我。”

王謐將手中寶劍輕輕向地上一執,攤開兩手,面不改色,仿佛血色濺染之處如華章加身,不過是為此壯舉所添的描金之筆:“省深自便,若我身死可除將軍疑慮,死又何妨?只是涼王三輔兵敗,將軍義血輕拋,只怕會令老國公寒心,令妹籌謀也要毀於一夕。”

陸歸望著仍然膽氣萬仞,氣度從容的王謐,默默嘆了口氣後,命左右退下:“也罷。我欲做田橫士,兄又何嘗不詠易水歌。義士千古算無數,無論我作何舉,也不必再多搭上兄一條性命。”

此時陸歸身邊的鐘長悅道:“先前我家主上逢一絕難棋局,少保膽氣,作此義舉為我家主破疑解難,某自愧不如,實在佩服。”

王謐聞言瀟灑一笑:“淺謀小道而已,若將軍有興致,何不手談一局,以消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