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陰雨

按照舊例, 出征前,大軍先應祭旗、標榜蓍草、龜甲占蔔。太子出征,魏帝理應在玄武門前設酒以勵三軍。然而如今戰事既燃, 事從權宜,再加上父子因前事有些齟齬, 此禮便被悄悄抹去。

午間宴席上, 一眾宗親皆在,元澈唯獨不見陸昭,倒是回宮時遇見王嶠, 言陸昭已與其弟王謐前往安定招降,今早便出城了。元澈聞言驚愕, 謝過王嶠提點之後,旋即與馮讓快步離開省中。他準備提前拔營出征。

陸昭與王謐並重甲騎兵二十人於黎明時分出城而去。她策馬踏過淺草, 登上荒丘,離開了囚禁於都城的族人, 告別了牢鎖她多年的府邸。她回首而望,俯瞰長安, 尚在冬日破曉前昏暗的城池如同一方深深的銅鑒, 而萬家燈火則如萬點星辰,從天上下沉其中。

不過須臾,朝陽東升, 月落星沉,關隴寒風便吹破霞光流雲,將一捧青天白日從山巒後托出。北國的萬裏河山, 八荒絕嶺自此盡收於陸昭漆黑深邃的眼眸, 恍惚之中,那一雙秋泓瀲灩微動, 便已是從修羅境中極難窺得的愛意。

如今漆縣已被占領,隴山腳下烽火狼煙,是非之地,陸昭一行人便在淳化縣停留,住在官驛中。安頓下來之後,王謐則以少保之名手書一封,送往安定求見陸歸。

因王謐與陸昭也算相識,再加上王氏曾為其遴選女侍中一事出力頗多,二人一路相談倒也愉快。陸昭知曉魏帝遣王謐與自己同來,一是提防自己,生怕隴西聯絡權壟斷於陸氏一族之手,再者是其地位足夠尊重,又與陰平侯有著血緣之親,使人不敢輕動。更何況當年涼王的正妃娶的便是陰平侯的嫡長女王韶蘊,因此以王謐出面對接陸歸,不會引起涼王過激之舉。

這日關內天氣忽然還暖,融化的雪水順著官驛上房烏青色的瓦當滴在石階上,那聲音,一如計算著時間的滴漏。陸昭就靜靜坐在那裏,一襲淺灰色的深衣並一件素色鬥篷,似與重雲淡雨同彩,混淆了人間天上。這便是元澈初入官驛時見到的情景,隔著輕薄的雨幕,她坐得寂寂如定,又仿佛一經觸碰,她便要如清風一般化去了。

她擡首淺笑,道:“臣女等殿下已久。”

元澈亦笑答:“孤尋你亦久。”

當夕陽落在含元殿穹頂的一角時,整個皇城忽然間響起了鐘聲。與以往關城門所敲的九聲鐘不同,這一次敲了十下,這意味著在接下來的數日內,宮城的大門都會封鎖,就連百姓們住的坊間都會下達通行禁令,於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的武庫由禁軍把護,長安九門也會由南北軍統帥的三萬護衛嚴密把守。

元洸懶懶散散將棋子收好,博弈原非他所擅長,然而吳中盛行此道,長期耳濡目染,自然青出於藍。雨下的越來越大,整個宮城都籠罩著一層刺骨的濕氣,他的目光也開始變得陰晴不定,直到聽見長安城戒嚴的鐘聲。一向服侍他的內侍斐源連忙遞上鶴氅,道:“殿下趕緊去宣室殿吧,劉正監已經催了好幾回了。”

元洸沿著高台往宣室殿慢慢走著,望著不可多見得未央宮全貌。他忽記得今日午宴未畢,太子的車駕便從玄武門離開,紫金帳,紋蛟頂,旌旗烈烈,行跡匆匆。元洸皺了皺眉,忽然疾行起來,所有的事情在向他不希望的方向發展。

宣室殿的人不多,文臣除了丞相賀祎,治粟內史何嬰之外再無旁人。剩下的只有舞陽侯秦軼、太尉吳淼、障塞尉四人與準備遣去鹹陽、扶風、新平、雲陽、馮翊五縣的傳令官。

劉炳見元洸來了,急忙通傳,旁邊的兩個小黃門接過了沾滿雨水的鶴氅,放到殿後的熏爐上烘幹。另一幹侍從還在增置更多暖爐,即便如此,冬雨的濕氣和寒清依舊籠罩在每個人的面容上。負責謄抄詔命的筆吏們還在疾疾書寫著,幾道軍令剛剛發出,殿門一開一合,大殿內又冷了不少。

魏帝見了元洸,並不因為他的遲到而責怪他,只是把他叫到自己身邊:“先來烤烤火。”涼王所帥軍隊人數眾多,直撲長安,這是一場生死之仗,魏帝心裏清楚的很,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要花時間去擺出一副擔憂的姿態。

他見元洸神色還算鎮定,心裏稍稍寬慰了些許,繼續道,“你兄長已經去集結灞上、細柳和薊門三營精兵,準備逼降陸歸。當然,先由陸歸的妹妹去聯絡,若是水到渠成自然是好,但凡事皆有意外。”

元洸點了點頭。涼國盛產良馬,大魏精銳騎兵近乎全在涼王手上,如此,能夠調動的只有霸上、薊門和細柳三營的精騎。昔年漢文帝與匈奴頻生戰端,烽火燎燃,於長安既望,故文帝設此三營以備不測。如今大魏沿用此三營,也算謀慮深遠。

陸歸的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安定,魏國方面雖然接收到了不必死守的命令,但想必對方亦是攻城精兵。攻城之兵貴在輕巧,卻是最怕騎兵在駐守時侵襲。這次,大魏也算是以命相搏了。然而騎兵夜襲,來勢迅猛也必然刀劍無情,屆時若陸昭無法帶回陸歸,混戰之中,只怕兩人難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