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歸來

灞城離長安不遠,屬都尉大夫府,因靠近京畿,所以亦效仿長安內的宵禁制度。此時已至夤夜,萬家燈火通明,歌姬們言歌笑謔,輕彈淺唱,並以京莊紹興酒的甘醇之氣,將坊墻之間厚重的寒霧化成纖柔的波瀾。

若是往常,不執勤的戍衛們大可呼來店家至坊門,叫上一壇春浦之水所醞的上好越釀,湊幾碟煮甜栗肉、幹落花生。若有酥魚、兔脯更佳,帶回營裏,一壺岕茶,撒幾把稻米直接入雞湯一煨,加幾粒香豉,兩三根碧綠水菜,便是人人都愛的宵夜填食。

可如今道路上卻無一人蹤跡,只在官驛門口處,百人儀仗沿長渠主道兩邊排開,列隊儼然,安靜等待。不久,遠處便傳來密集的馬蹄轍輪之聲,眼見一營重甲騎兵戍衛開道,隨後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四周另有幾十名裝甲精良、持槊配弩的衛士。這車身不過是侯伯的規制,但是頭馬戍衛手中拿著的卻是太子的丹節。

車穩穩地停在了灞城官驛的門口,兩方戍衛長做了簡單的交接。官驛正門不遠處,早有一人候在門外,一身靛色直裾深衣,面容在夜色下並不能辨認。

片刻後,車內下來一男子,錦衣束帶,頭冠烏沙,通體無金玉之飾,袖帶無朱紫之色。其相貌絕不出二十,卻因其容色憔悴,反倒令他長了幾歲。北方的寒風雖不比南方濕冷難耐,但依舊讓他不適應。

男子深吸了一口氣,三年的質子生涯,如今他終可以回到長安。

“陳燦恭迎五皇子。”遠處人的面容愈發的清晰,寬額、細眉,目光中透著宮裏人常見的精明。只是華服錦衣並不能掩蓋他因常年垂頭而凸顯的佝僂背形。說罷,陳燦擡頭看了看太子的節杖和戍衛隊,關心道:“若不是見了真人,鄙人還真以為是太子殿下來灞城了。”

“兩年前吳王宮裏一場大火,隨從死的死傷的傷。臨走時,又發現文牒丟失,耽擱了許久。這些都是太子殿下命人安排的儀仗。”聲音清淡而慵懶。

五皇子元洸,魏帝登基不滿一月,母族前齊國俞氏因侵占皇陵一案而悉數貶為庶民

,自己的母親俞昭儀也郁郁而終。朝夕之間,便是雲泥之別,那一年,元洸十六歲,皇長子元澈被立為太子,而元洸則被送往吳國作質子。若兩國開戰,質子則有生命之憂,若自己的母國戰敗,那下場更為淒慘。

很幸運,魏國是最後的勝者。元洸的質子身份,無疑意味著不可磨滅的功勞。

原本是谷底隨波逐流的石子,如今卻是吳魏之戰最大的受益者。

魏帝派人將他連夜接回長安也並未讓他感到有絲毫的溫暖,此時,元洸只想見見未央宮裏的人來打探一些消息,任何人都好。他差點在長安的深水中溺死一次,不想再經歷同樣厄運。

元洸認得陳燦,宣室殿的正監,亦是那個在饑饉之年被當朝保太後救下的陳五兒。他雖然有些驚訝,卻並未說什麽,只是隨著侍者們徑直走進了驛館。待進了內間,元洸才請陳燦在自己身前坐下,問道:“太後近來如何?”

陳燦含笑道:“保太後身子骨硬朗的很,昨日還與長公主商議,殿下當了三年質子,有功於國,屆時會力求陛下為殿下行冠禮,那可是太子才有的規格啊。”

元洸冷笑道:“只怕我前腳才踏進長安,父皇便會隨便找個封地再把我丟出去吧。冠禮的事我倒不在乎,只是今日為什麽是足下來驛站,我原以為會是劉炳來。”

陳燦聽到此處,神色黯了黯,道:“內侍副監劉炳最近很會揣摩陛下的意思,說話辦事就好像事先料算好一般。陛下這幾日留了他在身邊侍奉,所以才差遣鄙人來迎接殿下。”

此時,已有婢女捧了熱水錦帕等物。陳燦見了連忙雙手捧過,又從懷中取出一只木樨勒金的小瓶,兌了少許香露在內。隨後,他取了錦帕在水中浸透擰凈,往復幾次,才雙手呈給元洸。

元洸是保太後最寵愛的皇子,陳燦受保太後提攜多年,即便身為正監,亦對元洸盡著忠仆的本分。

元洸點頭謝過,接過錦帕盥了面,那副眉目在燈光下才漸漸明晰。

他的容貌美極,氣質孤俊高秀,尤其那一雙眉眼,清澈如秋水,一如他母妃盛時夭妍。幼年,元洸在長安的清涼殿讀書,便有文臣道,皇子有如此容貌,只怕陛下行齊靈嬖孽之舉,高厚從昏之戮。魏帝到底不是昏君,只求政教清明,因此早立了嫡長。對於元洸,寵愛是有的,利用也是有的。

元洸放下錦帕,對陳燦方才的話思索了片刻。先帝時劉炳就在宣室殿做事,一直默默無聞,所謂蛟螭所恃,無非幽沉二字,如今霽月風光,也非難料之事。於是元洸只問細由,道:“陛下啟用劉炳,所因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