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退婚

人贓俱獲帶給元澈的舒暢感,無異於久久等候而捕獲的獵物。

壓抑著內心的嘲諷,埋首於書案的元澈開始向來者發難:“讓你過來,還是因一樁舊事,需得親自問問你。”

說完這句話,元澈頓了頓,想著她或許會應一聲“殿下請講”,亦或是“臣女恭聽”之類的答話。然而元澈一氣寫完了數個字之後,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忍不住,擡起了頭,心中想著,可以先治她以失禮之罪,然而卻迎上了一雙湛如秋水的眼睛。只是那一雙眼睛的神采又似與多年前不同,曾經的鋒穎倏爾沉於深不可見的潭底,化為極致的寂靜與冷漠。

她就這麽靜靜的看著自己,似乎是等著自己說些什麽,似乎他說什麽又不足為重。

元澈旋即低下了頭,繼續專注於翰墨。

陸昭並未躲避元澈的目光,依舊端然而立,漠然打量著眼前的故人。此時殿內已是溫暖如春,像極了那年在船艙裏爐邊的溫度。

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魏國水軍不強,碼頭又少,艨艟與貨艦這種大型船只屈指可數。這種極其珍貴的軍用物資大抵只能被皇族嫡系染指。魏國皇帝膝下的皇孫不多,去掉他國為質的,所剩不過兩三人。再加上年齡細細推算,他的身份可想而知。

她也沒有點破,只由著他在艙內薰烤衣物。銀絲薰籠覆上輕薄如蟬翼的深色羅紗,便可輕易隔絕煙塵。用香箸輕點少許白檀,搛入隔火,再置於沸水銀盤之上,借濕氣熏染,更使衣香長久。銀籠裊裊轉動,坐在薰籠前的元澈也隱隱有了困意,然而依舊強撐道:“你府上哪家,等我回都,便差人送五百鎰金到尊府上。”

她心裏笑他,江東豪族何時將這些錢看在眼裏,但思索了許久,終究道:“金銀有價不市命。我家中兄弟皆在行伍,若日後殿下掌兵,可否煩請刀下留情?若日後殿下掌權,可否煩請筆下留情?”

然而這句話久久未得到任何回應。她悄悄側過身,朝爐邊的坐踏上看了一眼,人似乎睡著了。

回憶在腦海中逐漸化為淡淡的雲煙,陸昭右手摩挲著弩機,就這麽靜靜等著。曾經船艙內的兒時玩話與她見過的種種政治許諾一樣,不可當真,不必當真。

元澈最終以擱筆打破了沉默,正色道:“先前父皇與你父親曾為你和元洸定下婚約,無非是為兩國交好的和親之策。原是定在後年下聘,如今事已至此,和親已無必要。父皇的意思是,若你心有芥蒂,先前約定的婚事便作罷,以後各自嫁娶。”

此時魏鈺庭擡了擡頭,這件事太子先前並未與自己提起過,也從未聽過今上說起。

此時陸昭忽然跪地:“聖天子英明神武,揮鞭江水,撥亂反正,隆國寧人。臣女雖曾為前吳王室,如今卻是伏於王化大魏子民,怎會心有芥蒂?還望殿□□察。”

陸昭說這話的時候,坐在一旁草擬文書的魏鈺庭也不由得側目。殿下剛剛這句話問的極其險難。如今兩國和親已無必要,論陸氏的身份,是配不上有著出質功勛的五皇子,而五皇子正妃的位置,也要擇選更利於家國的功勛子女,抑或是他國公主。殿下這句話,應了便是對魏國心存二念,不應則是不識好歹了。

陸昭的答語小心謹慎,竟是避過了所有的陷阱,魏鈺庭不免慨然。

元澈亦微微一愣,然而這番回答依舊沒能讓元澈滿意,旋即繼續發難道:“若你不喜歡這門親事,亦可退婚。”

此時已至申時,殿外風雪更盛,透過窗隙,似是低聲哀訴。陸昭依舊跪的筆直,頷首垂眸,只是這一次她遲遲沒有說話。

殿內兩人正沉默時,外面的侍者來報:“五皇子想臨行前拜見太子。”

元澈擡了擡眉:“孤昨天已經為他踐行了。”然而看了看陸昭倏爾失色,元澈乎頗有惡趣味地笑了笑,“也好,讓他進來,總也要問問他的意思。”

當年重華殿走水的事,元澈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元洸酒宴上喝多了,誤打誤撞進了重華殿,打翻了火燭引起了火災,之後便與這位小郡主交惡。二人雖有婚約,卻早已老死不相往來。如今若詔元洸入內對峙,必然會當面悔婚,陸昭面上更加難堪。

眼見侍者要去通傳,陸昭忽然喊了一聲殿下,語氣中似帶懇求之意。元澈略擡了擡手示意侍者暫且回來,然後讓陸昭起身說話。

陸昭施施然起身,遠山微蹙:“五殿下英靈彪炳,人中鳳麟,堪比王佐之才,可稱青雲之器,引人承風向慕。這門婚事,陸昭並沒有不喜歡。但若因我家世之故,致使寶劍入匣,白璧蒙塵,亦非我所願。既然殿下思慮深遠,為五殿下前途綢繆,陸昭亦樂見玉成。”

她的聲音在殿內裊裊回蕩,似一甌清水注入銀瓶,在寶器的封裝之下,克制而自持。又因這份克制而自持,讓他人腦海中漫生出無限她所承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