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紙幣

證聖二年春。

姜握將一貫錢放在一張桑穰紙上。

*

來到這裏數十載的時光,她曾參觀過許多長輩、親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經作為一只搬運鼠,不斷把兩位師父的藏書帶給彼時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嘆為觀止的孫神醫醫書典藏、藥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參觀王神玉搜羅的佳品花木;閻立本、王鳴珂這種愛畫之人收集的畫作;辛相收集的各種錢幣……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個收藏家:她樂此不疲收藏各種‘名人’的真跡手稿。

之所以是引號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義。

畢竟按此世的現實來說,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假如她這位大司徒手稿,與如今文學院的學生張若虛的詩詞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選一張帶走。

這世上大概只有她,會選張若虛的手稿。

總之,姜握實在是參觀過許多收藏的。

然而劉仁軌的收藏,依舊讓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劉仁軌上書致仕。

如此歷經四朝(高祖李淵的武德年間,劉仁軌做了第一個官從九品參軍),傳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館與報社都應派出官員來專訪,以期獲得劉相本人第一視角詳細資料。

但……

無論已經是史館掌固的裴韞,還是如今已做了兩年主編的周蕎,對於上門去‘單獨面對且要深入采訪’劉仁軌,均十分打怵。

無它,這兩位都是上陽宮高等學校的第一批畢業生。

既然是學生,誰能不怕教導處主任呢?哪怕是好學生,也不可能永遠不犯點錯。

她倆原本是準備一起登門拜訪,一來不打擾樂城郡公兩次,二來(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勵安慰。

不過,就在她們鼓起勇氣真正出發之前,聽聞大司徒要登門拜訪樂城郡公,親送重陽節禮。

兩人如遭大赦,一起來到尚書省,請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邊應允,一邊淡然表示:樂城郡公只是嚴肅了些,有什麽好怕?

周蕎眼睛亮亮望著姜握信服點頭——自多年前姜握把她從江南西道羅家帶走,周蕎對姜握一直有種毫無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麽都不怕!

倒是裴韞低下頭,為大司徒這句話偷著笑了一下。

作為裴行儉的女兒,她曾聽父親講過一事:先帝年間,還是尚書左仆射的劉仁軌從遼東歸來,進院的時候,王相、姜相與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貓貓一樣歡迎劉相。

結果被劉相一句‘怎麽還閑著在窗口看風景’嚇得三位宰相當場作鳥獸散。

誰不怕劉相呢?

*

當日的樂城郡公府。

裴韞和周蕎,像兩只乖巧的小鵪鶉一樣坐在下首,靜候大司徒與樂城郡公寒暄。

而劉仁軌在搞明白史館和報社的來意後,靜想了片刻,似是在回憶他漫長的過往,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而沉思片刻後,劉仁軌起身,要先帶她們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來從未中斷的收藏。

專門收藏起來的一類或者幾類物件,多半是出於愛好,亦或是對自己有重大意義。

姜握在走進劉仁軌的收藏室之前,有想過如劉相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專門收藏之物會是什麽?

是他每一任官職的魚符以及吏部任官文書?是他每到一地為官,為百姓所做之事記?是他曾經掃平東夷各國時取回來的戰利紀念品?

直到進了專門的一處小閣,姜握才發現,都不是。

是紙。

沒有任何字跡的,各種材質的紙。

裴韞和周蕎都是出版署出身,對紙張再熟悉不過了,她們很快發現,樂城郡公收藏的紙張,應當是按照年份來的——

從現在她們極少能夠見到的粗糙的苧麻紙,以及舊麻布衣裳搗碎為漿做成的粗麻紙。

到貞觀以及高宗早些年,專門用於書寫公文的剡紙。

以及這些年因剡紙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絕,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進的公文用紙:夾江竹紙和楮皮(構樹皮紙)

……

各種不同的紙張。

樂城郡公為何要收藏這麽多紙。

劉仁軌望著這不同時期的紙張道:“我少時家貧,又逢隋末亂世,無以為學。”

能讀書認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來的幾本書,再去蹭學。

但寫字練字就不行了,實在買不起紙筆。

“凡有閑暇,就折了樹枝在沙地上練字。若無沙地,就在空中寫。十數年未有間斷學業。”[1]

這養成了他後來收藏紙的習慣。

而姜握望著這滿屋的紙,更加確認了一個她從前就明白的道理:劉相並非是做官才這麽卷,而正是因為他這麽卷,才有機會從隋末亂世走出來做官,才能夠一步步做到宰相——畢竟,劉相的官途從來不順當,等他被調任遼東,終於真正有機會建功立業的時候,已經快要六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