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武皇的無處容身

五月中,盛夏正烈。

且天氣多變,時不時就有一場雨灑下來。

姜沃與裴行儉剛回到尚書省,外面就刮起了風,天色晦暗繼而落雨,且雨勢還不小,漸有瓢潑之狀。

天際時不時有電閃雷鳴。

兩人站在窗口,不但在看這場雨,更從敞開的院門看到對面——

尚書左右仆射的院落是相對落座,然而此時對面,原本尚書左仆射劉仁軌的院落是空置的。

裴行儉望了片刻對面的院落,終是開口了。

只是,裴行儉跟王神玉性格不同。

比起單刀直入直接問到最核心的問題,他到底是挑了個最淺的問題切入,也是給自己一段談話的緩沖期。

於是裴行儉最先提起的,甚至都不是劉相劉仁軌,而是裴炎。

“當日裴炎也附和了韓王李元嘉。”

裴行儉看著窗外大雨中,無數從綠油油的樹葉滴落下的雨水:“那吏部尚書,是不是要換人了?”

*

吏部,也有人在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人這一生,說短也並不短,大多都有數十年的光陰。然而如果回頭去看,這一輩子絕大多數都是尋常的日子。而在尋常的日子裏再努力拼命,也抵不過在某個重大的選擇上,犯的錯誤。

以上,就是這一日大朝會後,裴炎枯坐在吏部時的想法。

在最關鍵的選擇上,他走上了另一條路。

他賭錯了。

此時裴炎在自問,為什麽,一月前他最終選擇了站出來附和韓王李元嘉。

當時裴炎說服自己,因為他是李唐的忠臣,這天下,當然該是李唐的皇帝來坐。此外,也跟他有一個兒子在周王府做屬官有關。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最根本的……現在裴炎已經沒必要騙自己了:因為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後臨朝稱制,他就永遠做不成宰相,做不到位極人臣。

現在幾位宰相,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相通的。他們彼此配合默契,而自己,與他們並不同,是很難進入這個圈子的。

雖然如今的裴炎已經是吏部尚書了,但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後臨朝,他只能止步與此了。

天後更看好的下一任宰相預備役,明顯不包括他。

還有姜相……亦如是。

所以裴炎不明白,也覺得不公平:他明明才是姜相用出來的人,嫡系吏部官員。

需知如今當朝幾位宰相,吏部出身的就有三位,占了一大半,因而吏部在所有人眼裏,當真是貨真價實的天部。

似乎,吏部侍郎、尚書、宰相是一條通天大路。

可裴炎看得出,比起他,姜相對同樣為‘六部九寺一把手’的狄仁傑、婁師德等幾人明顯更加看好。

難道這些人,會比他先拜相?

裴炎想想都睡不著。

姜相為何從來不偏向他?不但不偏向他,還默認裴相將兩個女婿都放到吏部來跟他競爭,最過分的是,姜相對裴相的夫人和兩個女兒都好的沒話說。

無非是與裴相相交更深,更親近罷了。

裴炎雖然從來沒有明說,但他心裏有想過:姜相此舉,與當年長孫無忌何異?不過是面上更風光霽月。

所以一月前,裴炎站了出來。

如果新帝是周王,他會有新的機會。

當然,裴炎不是莽人,他不是像很多朝臣一樣傻乎乎,見天後不責備韓王就跟風說話。

天後真正迷惑了裴炎,讓他以為諫言還政也無妨的,還是劉仁軌的致仕。

*

姜沃與裴行儉望著對面空置下來的尚書左仆射之院。

自天後率群臣從洛陽歸來,按姜相所請奏自稱為朕,群臣上書稱陛下後,劉仁軌就遞上了致仕書。

同時在聽聞天後派人去照管武家後嗣之事後,劉仁軌更復諫天後‘勿重蹈呂氏覆轍’。

別說,雖然武家人裏,天後的哥哥輩們早都死在流放地了,但幾個晚輩侄子,還仍在頑強地活著,而天後確實讓人把他們先保護(看管)起來——以後這幾個還有用。

劉仁軌先致仕後上諫,是做好了被罷黜甚至被流放的準備。

然而天後只是允了他的致仕,並加封樂城郡公。

爵位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天後給了劉仁軌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恩典—

入高宗一朝淩煙閣。

天後道:“當年姜相提出,為淩煙閣文臣武將定規。今日劉相致仕,算來劉相一世之功,自可入淩煙閣。”

劉仁軌最後滿懷復雜地行了個禮,謝過天後令他畫像懸於高宗一朝淩煙閣的恩典。

就此致仕。

這迷惑了很多人,以為天後會以懷柔籠絡人心,哪怕與天後意見相左也不要緊。

但……

姜沃心知:天後這回是對人不對事,只有劉仁軌有這個面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