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天後的船

儀鳳二年,正月。

這一日含元殿上群臣畢至,並非大朝會,而是觀安定公主加封禮。

凡冊太子、親王、公主,皆有冊封之禮。

朝臣們早就習慣了,每逢冊封禮,他們只負責被通事舍人引到該站的位置上去(因典儀站位與上朝站位不同,且不同規格的典儀排序各不同,若無引導臣子們自己也找不到)。

之後大部分人就可以全程站樁走神了,就只有弘文館和國子監的學士們,還需要精神緊張一點,觀察細致一點:這種典儀之後,他們都得奉命寫應制詩。

得把回回相同的冊封禮,寫出不同的應制詩來,也是挺為難人的。

但今日,學士們應當為難之意大減——因這是一次與以前都不同的加封禮。

*

“裴相,請這邊行。”

裴行儉踏入含元殿的時候,太常樂人自早就到了,殿中蕤賓之鐘,太和之樂,不絕於耳。

通事舍人將他引到殿內上首,而方才裴行儉一路行來,已見殿外按照文東武西的次序,站滿了五品以下的官員。

而殿內,與以往上朝不同,除了文武群臣,還有皇室宗親。

此時已經到了許多。

其中不少皇親都在好奇打量安定公主的駙馬,有些則直接上前與他搭話。畢竟這位深居簡出的,除了宮宴上幾乎見不到人。

許多皇親貴戚,到現在也不明白,陛下為什麽興師動眾選了這樣一位駙馬。

而裴行儉看到唐駙馬,不由就想起,年前皇帝將他們幾位宰相詔入紫宸宮,說起遺詔之事。

果然,皇帝的所有舉動都不是一夕之念。

或許,遠在定下這位駙馬之前,皇帝就已經有了布局的打算。也正如,遠在這份遺詔之前,皇帝應當就決定了,是由天後來做未來政治主導。

而聽到那份遺詔,終於確定了皇帝的心意,確認了一旦皇帝不在了,天後才是權力的最高掌握者,擁有最高級別的決斷權,他是什麽樣的心情?

裴行儉無法瞞過自己,當時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然後他又不由問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比起禮法中更正統的‘太子監國’,他實際上已經偏向了‘天後攝政’?

因夫人是城建署的署令,裴行儉曾經近距離去看過一次修路。

混凝土路,是由模子卡出來的,方方正正的模子裏倒上未凝固的混凝土,然後一塊塊向前修去。

最終成為一條平平整整的路。

路與人心仿佛。

他們對於天後的信心,也是在一件一件的朝政大事,軍國大事上積累起來的。

無論是當年不計較劉仁軌的‘呂後諫言’,依舊拜相重用,還是不論王方翼是先廢後王氏的堂兄,依舊重用其為封疆大吏保遼東,亦或是最出乎意料的,選調文成公主守衛吐谷渾之事……

都證明了天後的攝政水準。

也向朝堂證明了,陛下擇天後攝政,並非從前李義琰、李敬玄等人曾言道的‘因情廢公,有私於後’。

那時候,裴行儉也想起了自己多年經歷。

尤其是姜相在江南西道提出‘檢田括戶’,而自己在吏部連軸轉選‘勸農使’的日子。

最開始一百多位勸農使都是經他手選的。

而整件事推行的過程中,諸多外在的壓力、攻訐,天後都能為姜相和他壓住。

天後就是有這樣用人就信人的魄力。

故而此事後,裴行儉才會將他兩個女婿都調任吏部。他心中清楚,作為吏部尚書,他卻下這樣的調令,一定會有人去天後跟前說起他任人唯親,但他依舊這麽做了。

正如天後相信他一樣,他也已經開始相信天後這個上位者。

所以,在夫人庫狄琚提出,要他兩個女兒也進城建署的時候,裴行儉也依舊默許,由著她們自己的心意去做。

說來,在得知安定公主冊鎮國公主的當日,裴行儉回到府中,都被府中夫人和女兒的歡喜沸然之意驚了一下。

至於這麽高興?

至於!

“父親做官‘名正言順’,怎麽會明白我們擔憂什麽?”他的次女裴寧,人不似名,一點兒也不‘寧’,而是非常爽利幹脆的一個人。

她對裴行儉直言不諱道:“將來哪怕天後不攝政,歸於後宮安養,父親也能依舊做著宰相——就算太子殿下監國後,一朝天子一朝臣,會逐漸培養重用自己東宮的人為宰相,但父親依舊能在朝上。”

“可我們不同。這城建署多少人惦記著啊,現在有了玻璃更是如此。父親信不信,若是天後不再攝政,不出三日,城建署就能‘因故’轉入六部,所有的女官都會因‘以禮不合’的緣故被廢止。”

裴行儉啞然。

他清楚女兒說的沒錯。

至於女官手裏所掌握的秘方——如果沒有權力作為保障,也完全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