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豈知天道曲如弓

攻城已持續了三日,雨也一連下了三日,雖非暴雨,但總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無論白天黑夜,天都是陰沉沉的。

攻城不易,守城也守得艱難。魏州城門足足有七個,狄人騎兵靈活,可四處出擊,城內的兵力卻只能分散至七處,孫曄庭親自領一隊精兵,作為支援,奔波於七個城門之間,疲於奔命,像永遠追不上野兔的豹子,跑得氣喘籲籲。

這樣下去可不行,他想道。

孫曄庭正想著要找王諳商量對策,卻見王諳臉色陰沉地沖進來,場面話還未來得及說,屏退左右,開口就道:“鄭磬不見了。”

三日前下令關押他,王諳當時想著,他是小孫女王嫣的公公,留他一命,戰後交由聖人定罪,也不至於讓小夫妻倆立時就鬧得太僵,在此之前,也能想想辦法,讓孫女與孫女婿和離,不要被牽連。

如今狄人攻城正兇,鄭磬居然能憑空消失,加之之前他想出城的舉動,很難不懷疑他與狄人有勾結。

孫曄庭馬上反應過來了,忙問:“城門守將,有哪一位是鄭磬提拔的,或者與他有舊?”

王諳連忙數道:“宣武門、安定門......”

話音未落,便有有傳令兵闖進來,喊道:“大人!宣武門失陷!”

來不及再多想了,若是狄人打開了一道缺口,整座城都將失陷。不必孫曄庭再吩咐,王諳徑自就奔向安定門,以防安定門的守將反水,而孫曄庭則直奔宣武門而去。

宣武門外有甕城保護。甕城呈圓形,高度與城門一致。孫曄庭趕到時,狄軍已用攻城錘將甕城城門錘破,闖入甕城之內。此時,本該緊閉宣武門,陳兵於甕城城墻之上,萬箭齊發,甕中捉鱉,這也是甕城本來應發揮的作用。

只是宣武門守將指揮不力,竟開城門出擊,出擊不敵,反被一隊狄人騎兵攆著攻入城內。幸而孫曄庭帶著人來援,憑盡全力將狄人打退。重新緊閉城門,邊打邊修築甕城殘破之處,拼命守住了這一門。

守將被縛,這一回,孫曄庭不再猶豫,揮刀便朝守將的腦袋砍去。他力道不足,脖子只斷了一半,血濺了他一身,腦袋欲掉不掉,情狀可怖,在場者皆被震懾。

“通敵怠戰者,斬。”孫曄庭冷冷說道。

狄人從宣德門沖入的這短短時間裏,守兵在街巷中殊死抵抗,死傷數百。房舍起火燃燒,幸而下雨潮濕,沒有引起大火,只是——

“糧草如何?!”孫曄庭忙問道。

兵卒來報:“大人放心,墻雖倒了一面,但沒有燒著糧草,可能打濕了一些,應當無礙......”

孫曄庭並不放心,等他趕到時,見放置糧草的房舍千瘡百孔,原本安排在這裏嚴加看守的兵卒被敵軍沖散,後來者並不清楚糧草有問題,便將被雨水打濕的糧草挪出來,一上手便知重量不對,摔落在地的麻袋有幾個被亂石刮破,露出了裏頭的幹草。

狄人攻城之前撂的話本就在大家心中布下疑竇,如今糧草有異,那援軍被截殺也極有可能是真的,人人自危,如何能守得住。孫曄庭這下知道為何狄人要選宣德門作為突破口了,皆因糧草放置之處離宣德門近。鄭磬也絕非憑空消失,定是投敵了。

現在,任他再如何舌綻蓮花,不把糧草真正擺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是不會再信了。站在一片瘡痍之中,孫曄庭越發茫然,雨絲好似蛛絲,纏繞他的發梢衣角。

這是許久都沒有過的。

宋知望弑父殺兄,當上了皇帝。他背著罵名,背叛了朋友,當了皇帝的近臣。那時他都沒有這樣迷茫過。世上的事本就沒有完全的對錯之分,勝者自然就對。他要一展抱負,不再做無名之輩,自然也就要付出代價,一切都是值得的。

當宋知望坐在皇位上,深不可測地望著他與秦欽在朝堂上唇槍舌戰的時候,他明白了自己又掉進了另一個漩渦。他本以為自己是上一場賭局的勝者,下一局就能坐莊了,但他發現,坐莊的永遠是龍椅上的人,他不過是棋子,又被投入了下一場賭局當中。

於是,他便決定抽身出來,留在這裏,或可有一席之地,讓他明確自己在這世間的意義。但終究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少年時,他與大家一塊兒讀書。

夫子帶著大家詩書典籍,先是“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又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再是“志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他們讀了許多,學了許多,胸中滿是熱血,想象著十數載後,如何指點江山,名留青史。現如今,他只想到一句——“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

“大人......大人!”

有人在叫他,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去,見有一騎策馬朝他而來,騎手很臉熟,他想起來了,那是他派出去接應糧草的那隊精兵中的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