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漢宮月涼薄幾人知

這個喧鬧的夏日終於走到了盡頭。

八月中,郊祀建成,江朝曦下旨在奉天殿賜宴,皇族、百官、內外命婦皆賜飯。(注:泛稱受有封號的婦女。命婦享有各種儀節上的待遇,一般多指官員的母、妻而言俗稱為“誥命夫人”。)

江朝曦坐於禦座之上,皇後端坐在身側,座旁由二十四護衛官伺立。洵王、蕭王、齊王、陳王等諸王由南向東西而坐。

大殿內外便燃起了華燈,通明一片。吉時剛到,宴席正式開席。皇室、文武百官皆舉起酒杯,向江朝曦山呼萬歲。

我穿了一件海棠紅廣袖宮裝,頭上戴了鶯羽黃垂珠金簪,端坐在位子上,驀然撞見江楚賢的目光,心頭一震。

洵王在南詔素來有風雅之名,即使是遭受貶斥之變,也未見對他的風流神采有過絲毫的影響。眼下,他眼中卻是憂慮重重,只遙遙地望了我一眼,便復又躲開目光。

我略一思忖,自上次將信物交給浮生那日,已有十日,哥哥那邊也該有消息了,但現在卻遲遲未有回復。確實不太正常。

這麽一遲疑,杯中物也比別人慢了一慢。宴飲食物原料都是四方珍異,從南詔各地水陸運入宮中,經禦膳房烹制,如此美味在我口中只能覺得味同嚼蠟。

宴席行至高潮,我煩悶不已,借了凈手的理由出了大殿。殿內的喧囂之聲離得遠了,恍若隔世,我索性走得遠了,到了一處水榭。花亭月午,月光溶溶,灑向大地燦若白練,美景如斯恰如一杯醉人的醇釀。

月光地裏有一個人徐徐而行,身形清瘦,背影成細長的一抹。我含笑對來人福身:“見過王爺。”

江楚賢行至面前,淡然道:“賢貴嬪不必多禮,本王從殿中出來,只和娘娘說一兩句話就回去。”

我心念一動,道:“是不是襄吳那邊有問題?”

他點了點頭:“娘娘聰慧。浮生將你的信物傳回襄吳,洛鶴軒並未答應同你見面。”

我“啊”了一聲,揪緊了手中絹帕:“那該如何是好?”

江楚賢道:“我們都沒有料到洛鶴軒的態度是如此強硬。於是三日前,皇兄索性讓我通過浮生和洛鶴軒做了談判。”

“那哥哥同意讓出青州了嗎?”

“依然沒有。”

冰綃材質的內衣浸了冷汗,再經涼風一激,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月光再美,此時於我仿若覆了一層冰霜。江楚賢道:“洛將軍拒絕了我,讓我也大感意外。其實此事對洛家大大有益,收復徐州和雍州,是難得的戰功。雖說要讓出青州,但青州不在洛家轄軍保護範圍內,論責任也攤不到洛將軍頭上。”

我失聲道:“王爺,能不能想想辦法,讓我和哥哥見面,親自和哥哥說!”

“不行。”他道,“若你再堅持見面,只會讓洛將軍認定你已被皇兄控制,如果襄吳那邊再覺察出異樣,會切斷浮生這條眼線,以前的努力也會毀於一旦。”

我頹然坐下,道:“浮生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暴露!我何嘗不想讓襄吳斷了浮生這條眼線!”

提起浮生,江楚賢容色有過一瞬間的仿徨,但旋即恢復了平靜。他悵然道:“千般萬般,都是本王的不是。只是我也是受制於人,不得不做違背本心的事。”

他從來都是這樣坦蕩無畏的君子,率性而為。我笑了一笑,起身道:“王爺言重了。難道不覺得奇妙嗎,雖都是為南詔辦事,你我卻都有為襄吳籌謀的私心。”

江楚賢握手成拳狀,放在唇邊輕笑一聲,道:“是,這大概是因為身為棋子,同病相憐吧。”

同為棋子,同病相憐。我和他,都沒有將彼此逼到絕路的打算,彼此的身份、責任和命運卻不容我們做任何的反抗。

我想了一想,道:“若是談判不成,南詔和襄吳就只能硬碰硬,毫不含糊地打一仗了?”

“南詔戰勝的幾率很大。”江楚賢負手而立,“那樣一來,襄吳的洛家會受到挫折,南詔蕭家的勢力再度膨脹,於誰都無益。”

我朝四周看了一看,見無異樣,才小心地往他那邊靠了一靠,低聲道:“王爺何不順水推舟,讓皇上受蕭家的擎制,然後自己投靠蕭家?”

剩下的四個字我沒有說出口,因為逼宮奪位這樣的話,實在是大大的忤逆。

江楚賢只笑著看我,並不接我的話。他仰頭望了望天上的一輪明月,低聲道:“洛溪雲,你果然是心比比幹多一竅……”

什麽?

我一怔愣,心知不妙,不甘心地想再說什麽,江楚賢已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拱手道:“本王不宜離席太久,告辭。”

說完,他轉身向大殿方向走去,再不回頭。我咬了唇,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江楚賢,對不起,我還是利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