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銀城兒子做滿月的這日。

大清早,貞觀才要淘米煮飯,即見著她二妗進來:“二妗,您這樣早?”

她二妗笑道:“你還煮呢?!眾人正等你們過去——”一面說,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鍋子過一邊去。

“咦!油飯不是中什才有嗎?”

“你不去,怎麽會有油飯?”

她二妗更是笑起來:“哦!你還想時到日到,才去吃現成的啊?那怎麽可以?二妗正等你過去幫忙燜油飯呢!”

貞觀說:“幫忙是應該!可是我會做什麽呢?家裏有那麽多大廚師,灶下連我站的地方都沒有,我只好去吃油飯算了!”

“你還當真啊!趕快去換衣服——”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廚房,一面往她母親房裏走:“你阿舅昨晚弄來十幾斤魚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給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話未完,她母親和二姨已先後推門出來,姊妹雙雙笑道:“豈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鍋底!”

貞觀從進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門前,前後不過十分鐘,誰知她一入飯廳,裏面已經坐滿了人。

男桌上最顯目的,除了她大舅外,當然是大信,大舅是因為貞觀自小難得見著的關系,大信則為了他盤據貞觀心上。

當她坐定,同時擡起頭時,正遇著大信投射過來的注視,貞觀不禁心底暗笑,這人眼裏有話呢!不信等著看,不出多久,他準有什麽問題來難人——飯後,貞觀幫著表嫂們洗碗,又揀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廚下再無她可替手的了,這才想到離開,卻聽她三妗叫住她,同時遞上只菜刀,說道:“阿嬤吩咐的,中什的湯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熱天,油飯又是油漬漬;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後園仔割菜瓜吧!這裏有袋子!”

貞觀接過用具,一面笑道:“這麽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夠?”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飯,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說他——足足卅年沒吃過菜瓜,連味都未曾聞過!”

貞觀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廚房不遠,就見著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問個問題,怎樣?”

“好啊,樂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對象,問道:“我來的第二天清晨,就聽見外邊街上,有一腔銷魂鎖骨的簫聲一路過去,以後差不多每早都要聽著,到底那是什麽?”

貞觀聽問,故意避開重點,笑著回說:“哦,原來你起得這般早!”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每次都想到問你,每次見面,卻又是說天說地過去;今晨我醒得奇早,準備跑出來一探究竟——”

這心路是貞觀曾經有過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觀了:“結果呢?”

“我追出大街時,他已隱沒在深巷裏,而那簫音還是清揚如許,那時,真有何處相找尋的悵惘——”

“……”

“你還是不說嗎?”

“是閹豬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有些存疑。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可是——”

“可是什麽?”

大信見她兩眼一轉,倒是好笑起來:“我不是懷疑,我在想:怎麽就這樣好聽呢!”

貞觀笑道:“我第一次聽這聲音,忘記幾歲了,反正是小時候,聽大人說是閹豬的,心裏居然想:那我長大以後,就做閹豬的——”

話未完,大信已經朗聲笑起;貞觀看他笑不可抑的樣子,想想實在也好笑,到底撐不住自己笑了起來;大信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念化學?”

貞觀轉一下眼珠,試猜道:“因為——因為——”

大信笑道:“我高中三年,化學都只拿的六十分,臨上大學時,發憤非把它弄個清楚不可——就是這樣清純的理由,啊哈!”

他說完,特別轉頭看了貞觀一下,兩人又是心識著心的笑起來。

到了後菜園,只見籬笆內外有三、二小兒在那裏嘻笑、追逐;貞觀略看了一會,便找著菜瓜棚,開始切割藤蔓;藤絲轉繞,牽牽掛掛的瓜果和莖葉;貞觀選著肥大的,正待動手,卻聽大信在身後叫她:“你知道我現在怎樣想?”

貞觀連頭也沒回,只應一句:“想到陶淵明了!”

“不對!”

“不會想到司馬光和文彥博吧?這兩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對一半;我在想你小時候什麽樣子。”

貞觀哼他一聲,繼續割瓜;背後大信又說:“其實你還是對的,我也想到了陶淵明:田園將蕪胡不歸?”

貞觀聽說,一時停了手中的事,熱切回顧道:“他那些詩,你喜歡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