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秋風浩蕩

由月落往郁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為二人準備好兩匹馬,衛昭戴上面具和寬沿紗帽,江慈則換了男裝,二人告別蕭離與平叔,往郁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慈索性在一瘡市上賣掉一匹馬,與衛昭共乘一騎。

一路行來,秋殘風寒。衛昭買了件灰羽大氅,將江慈緊緊地圈在懷中。灰氅外秋風呼卷,灰氅內卻春意融融。江慈只願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只願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雙臂之間。

夜間,二人也時刻膠著在一起,寂冷的長夜,唯有這樣,他和她才覺不再孤單。

歡愉愈濃,江慈卻也慢慢感覺到他隱約的變化。他熟睡時,有時會微微蜷縮,似在夢中經受著什麽痛苦;一路走來,看到戰後滿目瘡痍的淒慘景象,他也總是擰著眉頭,不發一言。

更讓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見的傷痕,是她始終都不敢去觸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爛的傷口,他就會從此消失。她唯有夜夜與他癡纏,讓他沉浸在最濃最深的愛戀之中。

這日郁州在望,路上處處可見百姓歡慶長風騎趕跑桓軍、收復郁州。衛昭默默看著,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慈卻是看著欣喜,回頭仰望著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後再也沒有戰事就更好了。”

衛昭勉強笑了笑,勁喝一聲,策馬疾馳,終在天黑時進了郁州城。

裴琰的行軍速度卻極快,長風騎已將桓軍逼到了成郡一帶,郁州城內是宣遠侯何振文帶兵鎮守。衛昭潛入郡守府探明情況後回到客棧,道:“少君不在,咱們得去成郡。”

“就走嗎?”江慈替他取下面具,轉身放在桌上。

衛昭靜默片刻,忽然從後面抱住她,她嬌笑著倒在他的懷中,他悄悄揚掌,將燭火熄滅。

她在他懷中醒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色,可以看見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撫平他的眉頭,他卻突然睜眼,溫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慈低笑道:“你沒睡著啊?”

“你不也沒睡。”

“那你在想什麽?想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不好看。”

衛昭有些愣怔,轉而抱住她,良久,終問了出來:“小慈,告訴我,為什麽會是我?”

江慈想了想,搖頭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邊嘆了口氣:“你真糊塗。”

“師父說,糊塗人有福氣。”

他再嘆聲:“可我是個壞人,地地道道的壞人。”

江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卻緊緊抱著她,低聲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壞事,滿手血腥,滿身的罪孽。你跟著我——”

江慈默然,良久,才低聲道:“那我就求菩薩,讓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為你贖罪好了。”

進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滿樹枯葉飄然落地,積起一地暗黃。

長空中一聲鷹唳,灰線劃過,弦聲震響,蒼鷹發出淒厲的哀號,落於山巒之中。

宇文景倫擲下手中強弓,回頭看了看火光沖天的麒麟谷,眉間湧上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爺,還是先入城吧。這場大火,只能將裴琰阻擋一兩日。”

宇文景倫不言,滕瑞傷勢未愈,連聲咳嗽,咳罷,道:“只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倫若有所思。左軍大將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們還有人守著,為何入不得?成郡墻高壕深,咱們可據城力戰。”

滕瑞面色有些蒼白,“回雁關一役”,他為逃生,自關墻跳下,宇文景倫及時趕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墜之力,但仍傷得不輕。縱是他醫術高超,但連日來隨軍步步後退,殫精竭慮、連出奇招,方助宇文景倫保了這八萬人順利撤回到成郡一帶,傷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他再咳數聲,道:“慕容將軍,成郡多年以來一直為長風騎駐紮重地,裴琰在這處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擁護。眼下咱們退到這裏,城內卻仍未有大的騷亂,慕容將軍不覺得奇怪嗎?”

慕容光一凜:“難道那些‘暗襲團’早就潛到成郡,就等著咱們進去,好和裴琰內外夾擊?!”

“暗襲團還在其次,主要是咱們退得匆忙,糧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沒有足夠的糧草,如何堅守?萬一被圍困,誰來為我們解圍?南征無望,成郡守來何益?!”

滕瑞這話一出,眾人都默不作聲。自宇文景倫從“回雁關”敗北,毅平王、寧平王相繼戰敗身亡,桓國皇太子在桓皇面前屢進讒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執率兵前來支援,但左執率三萬人馬到了黑水河後,便再未南下,擺明了要隔岸觀火,坐看宇文景倫被長風騎追擊。

至於最要緊的糧草,也被左執扣著,遲遲未過黑水河。正因糧草不繼,才導致桓軍節節敗北,若是再被圍困在成郡,只怕這八萬人便要死在長風騎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雙重夾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