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煙雨(第6/22頁)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遠在黛郁城的鮮血鋪展之前,在虎丘那場盛大的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在蘇州藥店裏的那個重逢到來之前,在毫無防備的淩絕頂,笑著說出那句“你們可一定得去,這話師父一個月前就告訴我了”之前。

京郊淩府別院吹戈小築中,那個白衣的麗人微笑著在桌上放下那把有著纖細銘文的綠色長劍之後,轉身走出庭院。

院門的馬車外,靜靜站立著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一陣風吹過,吹動他的白衣,也吹動蓋在他面龐上的薄薄面紗,漣漪一樣的顫動中,他輕笑出聲:“恭喜陳教主。”

“哦?”走過他身邊,白衣麗人淡淡一笑:“恭喜我什麽?”

低沉悅耳的笑聲中,同樣一身白衣的男子側身彎腰,伸臂為她掀開馬車的車簾:“自然是恭喜陳教主安排下大計,那人已到窮途末路。”

“你這麽快就看出他要窮途末路了?”白衣麗人低頭上車,“你還不知道我的計劃吧?”

男子也隨在她身後上車,他把頭上的鬥笠摘下,面紗後是一張艷麗到可以顛倒眾生的容顏:“因為我清楚,他的弱點是什麽。”嫣然一笑,他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這裏,再如何冷靜縝密,也掩蓋不了的弱點。他的心,太溫柔。”又是一笑,那雙淺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閃爍,“我的那位皇兄,他那種愚蠢的溫柔,已經足可以致命。”

淡看他一眼,白衣麗人開口:“你很聰明。那麽你聽說沒有,有一種武功,進步神速,卻於自身有損。練了這種武功的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開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斷,生不如死。所以這個人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找到一個人自己信任的人,讓他親手殺了自己。”

她說著,淡然一笑,“如果有這麽一個人,是你戀人的至親,他來告訴你,他正為這種武功所苦,亟待解脫,請求你幫助他斬下他自己的頭顱。他的言辭是如此懇切,他的神態是如此痛苦,以至於當你拿起長劍把他的頭斬下來時,甚至顧不上考慮,要不要找個人在旁作證,或者是立下一個字據,以保證你不會被當做殺人兇手。顧不上考慮,假若當你的戀人看到了這一幕,她會不會就此把你當作敵人,會不會要殺了你而後快……”

微笑著傾聽,絕色的白衣男子臉上沒有絲毫變色:“果然是好計劃,只是我想,縱然已然很愚蠢,要接受這麽一個簡直違背常理的謊言,也不是完全不會懷疑吧?”

“這不是謊言,”白衣麗人淡笑,“這種武功是真的,練這個武功的人最後會希望得到解脫也是真的。”她擡了眼去看他,“我或許會利用一個朋友來達到我的目的,但我還不會讓他為了我的目的去死。這或許也是一點殘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溫柔。”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會明白,因為溫柔這種東西,你從來不曾擁有過,楚王殿下。”

絕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頷首:“多謝贊揚,陳娘娘。”

馬車開動起來,白衣麗人微笑:“不用客氣,我不是在贊揚你。”

她說完,轉過頭去,合上眼睛。

怔了一怔,絕色男子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他也把頭轉過。

正對著他的視線的,是熱鬧的京城的街市,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在京師的鬧市中,他低下頭,很輕的,聲音冷然:“那種只會讓人愚蠢起來的東西?我不需要。”

這個時刻,距離他出現在坤寧宮的大殿下,用他的雙手改寫了帝國的歷史,還有長達一年的時光。

距離他終於明白,原來會有那麽一個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夠讓他心疼,則更加久遠。

德佑七年的深秋,在難得的晴朗了幾天之後,迎來了一場自北往南的陰雪。

對於京師來說,這場雪的到來十分平常,濕冷的秋雨在下了一天之後,在那天夜裏,無聲地變成了飄揚的雪花,綿綿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歲暮天寒,帝都巨大的城池被妝點成了一片素白。

在大婚的紅光鋪滿乾清宮之前。在被浩蕩的儀仗簇擁,身著九鳳四龍金紅禮服的皇後,把她冷然沉靜的目光對準白玉丹陛之上盛裝的年輕皇帝之前。

迎接那個跌宕起伏、被史書所銘記的德佑八年的,是比以往多年來更甚的沉悶平靜。

日復一日,不見盡頭。

當這個嚴冬終將過去時,臘月的京師,沉冷無人的長街中,微服的年輕皇帝靜靜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個即將成為皇後的少女,緊緊挽著一個黑衣年輕人的手臂:“我雖然蠢得去喜歡你,卻不會蠢得無藥可救,我現在愛的人,是冼血。”

“對不起,我不能愛你。”皇帝的語氣冷淡,“所以至於你愛的是誰,跟我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