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她只身站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的身後燃著火光, 光順著甬道一點一點變淡。最遠處,獄卒數著手中的銀兩,時不時晃動一下荷包。

姜婳望著那甬道的最深處——

此時還空無一片。

她應該安靜一些, 再安靜一些, 可卻莫名地有些慌張, 像是曠野中突然墜下了一顆星。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一顆星。

若是一定要說,她大抵也只會垂下眸輕聲道——

天上的星星有很多。

她擡眸向甬道深處望去。

似乎過了許多,她才看見了那道身影。

青年一身雪衣,染著淡淡的血痕, 身姿頎長,君子如玉。因為一直在牢獄之中, 青年頭發只有一根簡單的玉簪, 雪白的衣袖下,是一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

他淡淡垂著眸, 神色平靜——

直至看見了她。

幾乎是對視的一瞬間, 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青年淡淡地望著身前的少女,他並不知曉, 她出現在此處意味著什麽。

他停了下來。

此時他同她之間的距離, 只有短短的幾步。

他只要向她走過去,曾經他無措的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青年不由自主地遲疑了一瞬。他望向她,想起那日少女透過牢門伸進來的手。

她的背後是一盞微弱的燈,將她的影子同他的人交疊。

他望著她, 曾在一刹那屏住呼吸,可下一瞬, 她拉住了他的手, 下意識回握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舍不得。

即便是在卑劣地利用少女的憐惜, 他依舊不舍。

就像現在,那歡喜如雪在他心中壓了一層又一層,壓垮了一片又一片枝丫,凝住了流動的湖水,變成茫茫的冰原。

可他依舊不舍。

他擡步向著少女走去,少女始終在原地,認真地看著他。

終於,他停在了她身前。

少女輕聲擁上來,抱住了他。她沒有說什麽,只是靜靜地抱住了他。她的手穿過雪衣,在他身後扣住,將自己整個人都落到他的懷中。

她的身體同她一般溫熱。

謝欲晚心中那片雪,化了又化,化了又化,最後變成了潺潺的溪流。溪流旁,是冰原,是被雪壓斷的樹枝,溪流的遠處,依舊是皚皚的雪。

他怔了許久,到底是擁住了懷中的人。

即便此時這般溫情是因為恩情和憐惜,又如何呢。

......他愛她。

甬道依舊昏暗,兩個人相擁著,都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到他的胸膛處,他擡起手,輕輕地將她按向自己的懷中。

就像從前一樣。

像每一次一樣。

姜婳輕聲呢喃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近乎安靜地將一切講給她聽。

無人催促,他垂著眸靜靜地聽著。

少女聲音很輕,講的其實也只是些瑣碎的日常,但他一直聽的都很認真。

夏日的雪衣並不算厚,染著淡淡的血。如若細嗅,能聞到淡淡的甜腥味。但姜婳卻不太在意,只是抱住他,輕聲地將這些日的一切都告訴他。

她想告訴他那方她望了許久的月亮,想告訴他那小院推開窗滿樹的梨花。可到了她口中,最後又只變成了一句低聲的呢喃。

變成了一句又一句‘謝欲晚’。

青年靜靜將她摟在懷中,貪戀著此時的一切。與此同時,那歡喜在心中鋪了一層又一層,落到樹上,細微的樹枝被一次一次壓斷,大雪紛飛。

突然,少女在他的懷中,仰頭望向他。

像是這些年的距離和隔閡從未存在,可即便談論起上一世,如何隨意的親密其實也不存在。

但好似這一瞬,兩人便都習慣了。

她望向青年那一雙好看的眸,燭火昏暗,她不由踮起腳,做了從前便很想做的事情。

“謝欲晚,你閉上眼。”

青年安靜地垂下了眸。

少女的指尖輕柔,順著他的眼,撫摸到了他的耳廓。

本就昏暗,閉上眼,更是一絲光亮都沒有。但他從始至終都很安靜,像是雪地中的青竹。雪紛紛揚揚,壓到了他的竹葉上,埋住了他的根,但他依舊平靜地立在雪地之中。

姜婳用手輕輕描繪了一遍青年眼眸的輪廓,她認真地望了他許久。午夜夢回之際,她無數次在夢中所見到的那雙絕望的眼——

原來是他的。

她的眸一瞬間紅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愴從心底傳來。她曾經無數次想,發生了什麽,時常在她夢中出現的那個人才會擁有一雙如此絕望的眼。

上一世,在她走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姜婳不知曉,也問不出口。

或許就是如這一世一般,上一世即便在他權勢最盛之時,謝家也同天子一同背叛了他。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淚,她無法想象她曾經圍觀的絕望來源於青年這雙眼。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眸就紅了。

她似乎變得很愛哭。

比從前那些苦痛的時候,還要愛哭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