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桑榆非晚(一)
雖說年來邊境有亂,但大胤已許久不見一年兩狩之事,落薇提議此事,遭了政事堂上下反駁,午間宋瀾來見她,她只是淡淡地道:“高祖皇帝以武得天下,四時勤勉,春巡秋狩,陛下豈可不效先祖之勇乎?”
宋瀾把玩著手中的琉璃珠子,松口同意了。
玉秋實及其黨羽以謀逆罪論死後不久,便是宋瀾的生辰,少帝及冠,當加國之重禮。汴都上下同賀三日,乾方殿也撤去了雖已長久無人、但昭示著輔政重權的水晶珠簾。
朝中先前是皇後與太師共同輔政,如今太師已死,昭帝親政,皇後的處境不免就變得有些微妙。
從前便有許多臣子對女子幹政之事極為不滿,雖知帝後情深不能明言,但上表中多少有些明譏暗諷,幸得皇後先有置簾不朝的舉動,如今更是在政事堂朝會上交出了輔政金印,直言自此再不插手朝政。
於是眾臣大贊,一時將皇後“虛簾還印”之事傳為佳話。
宋瀾本以為玉秋實死後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從落薇手中將金印拿回來,見她敬上金印,頗感意外,當著政事堂諸人之面不好多說,扶她起身的手卻緊了一緊。
不知是她敏銳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思,還是另有打算?
只是這副恭順姿態,倒叫他一時無話可說。
落薇交出金印之後便提出了重陽秋狩一事。
為抗西野,高祖曾在谷遊山外修建哨鹿圍場,於秋分前後遊獵半月,只是此後君主不愛戎裝,漸漸廢置此地,將狩獵挪至汴都近郊,時間也縮至三四日內。
今春的暮春場狩獵因遇刺殺之事,甚至全未盡興。
落薇開口提出此事,宋瀾便知這金印定然不會交得如此容易,只是燕瑯將要離京,他倒是好奇落薇想做什麽,便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朝議散去,落薇在藏書樓門前遇見了已然年邁的陸沆。
陸沆在外流離幾年後,薛聞名失勢,高帝便將陸沆召回朝中,重啟為禦史中丞。刺棠案後,薛聞名投靠玉秋實,陸沆借機引退,只在瓊庭領了個閑職,再不過問朝中風雲。
是以他便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
東山一別後,相見只在朝野之中,落薇意外見他,心中想起不知如何的邱雪雨,正是百感交集,陸沆便上前來行禮:“老臣給皇後娘娘請安。”
“陸老有禮。”
落薇將手中幾封書卷交給張素無,囑咐他先行,隨後同陸沆一起緩緩踱步,毫不意外地聽他問起:“聽聞娘娘撤簾還印,自此不再過問政事了?”
落薇便笑道:“本就是無奈之舉,如今陛下長成,我又何必白占罵名、把權不放,權勢功名如浮雲,陸老比我更懂才是。”
陸沆卻搖頭:“娘娘啊,老臣不信娘娘不知,陛下他……並非先太子。”
這話說得可謂大逆不道,落薇眼神一冷:“陸老這是什麽意思?”
陸沆絲毫不懼,只道:“眼下陛下雖已弱冠,觀其三年政事……若無太師與娘娘壓著性子,臣只憂慮……”
落薇打斷道:“陛下雷厲風行,自有少年氣魄。”
陸沆連連嘆氣:“娘娘豈不知老臣言下之意?”
他側頭卻見落薇毫無慍怒之色,只是含笑不語,心中一動:“莫非娘娘另有打算?”
落薇仍不言語,陸沆剛要再問,便聽見一聲“恩師”。
擡頭卻見是許澹,許澹見落薇亦在,又驚又喜地過來行禮,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詫異:“小許大人竟是陸老門下之客?”
陸沆道:“師生之誼不提,我已半退,實在給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許澹便道:“只是投緣罷了。”
落薇擡頭看天,與二人辭去,去前還意味深長地道:“陸老收了個好學生。”
張素無已被她遣回宮去,與這二人告別後,落薇一個人沿著藏書樓前的長道走了許久,順著紅墻盡處,登上宮城遠眺。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遠天彩霞遍布、盛大輝煌。
天闊雲高,她閉上眼睛,微微張開雙臂,任風吹亂鬢角的發絲。
這一日的雲彩,與她當年在禦史台上同玉秋實和他背後的宋瀾對峙時一模一樣。
只是對側已是遙遙無人,台下也不聞《哀金天》之聲。
高天依舊如故,每一場荒謬的戲,總歸有落幕的時候。
她睜開眼睛,轉過身來,卻意外瞧見葉亭宴站在宮墻之下的明光門前,正仰著頭,專注地看她。
他身著緋色官袍,手持一枚潔白笏板,戴直角襆頭,長長的帽翅在風中微微顫抖,一絲不苟的模樣。
想是離宮的時分經行此處,擡頭看見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裏看了多久。
二人隔著秋風對望,太陽漸落,將她籠在一片金光當中,葉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禮後,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