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社燕秋鴻(四)
水流這樣冰冷,墜入之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去,然而很快,求生的本能便敦促他忍著劇痛掙紮向上,手指剛剛觸碰到水面,他便感覺身後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來不及看一眼來人是誰,他便被肩頸處的一擊徹底送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宋泠看到了一片空洞的黑。
這黑暗如此純粹,險些讓他以為自己已然雙目失明,他嘗試起身,卻發現手腳處沉重得幾乎動彈不得,伸手去摸,才摸到了冰涼的鎖鏈。
肩頸處的傷口似乎已經被包紮好了,周身能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兒,然而中毒之後那種心跳突兀、四肢無力的感覺仍在,他只是甩了甩這沉重的鐵索,便感覺自己頭暈眼花,幾乎要昏厥過去。
這是什麽地方?他怎麽會在這裏?
無人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一束光從頭頂漏了下來。
在黑暗處待了太久,乍見那束光,他的眼睛被驟然刺傷,痛得想要流淚,但他還是執著地睜著眼睛,去看那個慢條斯理走下來的秉燭之人。
對方蟒袍玉冠,身量尚小,持燈的手上帶了一只碧玉指環。
好熟悉的一枚指環,他迷茫地想。
隨即燭火上移,他看見了一雙貓兒一般圓的眼睛。
那雙眼睛失了從前躲閃的卑怯,只剩下漫不經心的漠然。
呼吸停滯了幾秒,宋泠下意識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確信面前是誰之後,他才感覺血液凝結,有一片顫栗自脊背爬了上來。
這段時間中他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不曾想到過他。
而他向來謙卑恭順的六弟走上前來,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地灌了一碗參湯下去。
宋泠被嗆到,咳得滿面通紅:“你……”
宋瀾將手中的碗和燭台擱在一旁,在他面前跪坐下來,如同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笑著喚他:“皇兄。”
不等他說話,宋瀾便繼續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慢慢說給你聽,但皇兄可要保重啊,父皇因你遇刺逝去傷心欲絕,昨日夜裏已經駕崩了,你若撐不住,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的。”
宋泠一時沒有理解他在說什麽,片刻之後才被一種巨大的悲慟籠罩,他一把抓住宋瀾的手腕,聲音嘶啞:“爹爹、爹爹他……”
他手中用力,恨聲道:“是你!”
“不是我,”宋瀾皺著眉,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無力的手指,“或者說……不全是我。”
他微微歪頭,笑道:“為我出謀劃策的,是你尊重的宰輔,其實很多年前在資善堂中,他就已經是我的人了。捅你那一刀的,是你信賴的屬下,你雖然關心他,可定然不知,他這輩子最想做個潑皮無賴,我為他遮掩了這麽多年,終於用上了這把快刀。”
“還有你所中的毒……是你心愛的未婚妻子親口送到你嘴邊的啊,皇兄,你知道嗎,她寫下字條時,我就在她身邊——這皇城內外,只有她送的東西,你才會不假思索罷?你可知曉,她早就決意襄助我了嗎?”
宋泠原本聽得心驚肉跳,得了這一句,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他知道她不會做這樣的事情,這是拙劣而蹩腳的離間。
宋瀾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面上的表情,見他眉心舒展,反而挑了挑眉,他端著燭台起身,竟就這樣轉身離去了,走了幾步還在喃喃自語:“原來你的死穴在這裏……”
他回過頭去,笑出一對酒窩:“皇兄,我明日再來看你。”
宋瀾行至階前,又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他說些什麽。
方才灌下的參湯燙了些,宋泠捂著喉嚨,許久才痛苦地問出一句:“你為什麽……”
宋瀾沿階上行,吹滅了手中的蠟燭:“皇兄來猜一猜罷。”
隔了一段時間,有人下來為他送了白米和清水。
又過了許久,宋瀾才再次出現,一片黑暗的地牢中,他聽見天子冠冕上珠玉亂撞的聲音。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這樣大的風險,豈不是一不留神便給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門前,斬了一個對我不敬的武官。”
說起旁的事情,宋泠還有力氣問他一句。
譬如他何時開始籌劃、何時生了心思,又籠絡了什麽人,宋瀾事無巨細地回答,除了那個“為什麽”,知無不言。
可提起落薇來,宋泠總是沉默。
宋瀾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說話,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來時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還聽見了夜風吹過洞口的聲響。
既然宋瀾日日能至,想必這是禁宮之中,頭頂還有風聲,便不是在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