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偷催春暮(五)

宋瀾出了政事堂,應約去披芳閣尋玉隨雲,尚未進門就聽見瓷器碎裂的聲響,下人來報說貴妃先前鬥氣,聽說陛下來,才到簾後整理儀容去了。

宋瀾嘆了口氣,順著遊廊過去,瞧見閣內一片狼藉,束發的絹花落了一地,他毫不顧惜,一只腳踩過去——它們是不會消磨氣血的豆沙紅色,臟汙了,仍能拿出去賞人。

“都出去。”

侍從聽聞,忙不叠退出門去,宋瀾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片,看向對面珠簾之後的身影,喝道:“你可知你摔的是什麽物件兒?鈞台之窯,裂變天青的上上佳品,這是給你擲響玩的嗎?”

玉隨雲隔著珠簾哭訴道:“陛下嫌棄我,直說便是了,何須這般拐彎抹角?”

宋瀾聽她言語,便軟了口氣:“朕聽聞你手臂傷了,立時便來看你,別鬧了,出來叫朕瞧一瞧。”

聽了小皇帝這句話,屏風後的少女這才止了哭泣,拎著裙擺小跑過來,撲進宋瀾懷中:“我還以為陛下今日不會來了呢。”

玉隨雲比宋瀾還要小幾歲,天真愛嬌的年紀,又是玉秋實的幺女,千尊萬貴地寵大的,難免任性了些。

宋瀾隨口安慰了幾句,玉隨雲便已破涕為笑,開始絮絮同他抱怨起一些不合胃口的膳食,他的手指拂過對方發間的玉飾,反倒覺得自己內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樣的單純和直接,讓他覺得松快。

他在玉隨雲案前看了幾封折子,她毫無興趣,像只花蝴蝶般在閣中飛來飛去,四處張羅。

直至晚膳時,她才頗有興味地拖他去用膳,瞧他吃著她親手做的甜粥,笑得眉眼彎彎:“陛下可喜歡?”

宋瀾漫不經心地回道:“隨雲親手所制,朕怎會不喜歡?”

玉隨雲托腮瞧他,突發奇想:“今歲清明與上巳臨近,聽聞清明出郊,陛下和娘娘要與諸臣同祭,祭祀典儀翌日上巳春獵,妾能否同去?”

宋瀾有些意外:“你想隨駕?”

玉隨雲道:“整日在宮苑之內,有些悶得慌,況且父親亦在,妾也好與他見上一面。”

後妃隨侍並不少見,只是玉隨雲懶了些,向來不喜這些事,每每總要推辭,今番她主動提及,宋瀾思索一番,最後還是應了。

大胤在寒食前後各歇三日,第二日恰是假始,宋瀾在披芳閣中用了午膳,百般敷衍,好不容易才脫身離去,回了乾方殿。

玉隨雲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園前,終於卸了面上嗔癡神色,有些疲倦地回宮落座,喝了一盞濃茶。

她坐在堂前瞧著,前天陰雨,今日也不晴,昏昏沉沉的模樣。

不知為何,她忽地回想起了進宮之前與父親爭吵的言語。

那時她年歲小,不肯進宮,在家中吵鬧,說父親要將她賣入錦繡皇城,不顧血緣親情,玉秋實聞言怒不可遏,重重拍在一側桌上。

“錦繡皇庭?你既知錦繡,便該知爹一切都是為了你們計較!我烈火熬煎、掙紮數年才為你們換來如今,到你的嘴裏,便成了賣兒鬻女的資費?也罷,你今年也十五了,從前沒有對你說過的話,今日我也該與你分說分說。”

玉隨雲在此之前從未見過父親發怒,不免有些膽怯,擡手為他倒了杯手邊的茶水,遲遲沒敢遞過去,只是嘟囔道:“女兒也只不過不想為天子妾罷了……”

玉秋實走過來,劈手喝了那杯茶,聞聲冷笑連連:“你哪裏是不想為天子妾,怕是還有旁的緣故罷?”

玉隨雲沒敢吭聲,於是玉秋實平緩了語氣,推心置腹地對女兒道:“你生下來便在徽州住了許久,回京之後正趕上咱們玉氏一族的好時候,半點苦頭都不曾吃,去哪裏都得人趨奉,到何處都是稱頌之聲,你以為這些從何而來?”

他按著眉心,緩緩道:“爹與先頭那位宰輔是同年,他不過沾了父輩的光,得了先帝十分愛重,便出為文人表、入做太子師,蘇氏一門三代宰輔,何其熠熠!那時候,爹還只是一平平尚書郎、資善堂中諸王轉頭便忘的先生。江南鹽案時,你長姐夫家受了牽涉,爹手無權柄,一句話都說不得,叫她在青春芳華裏為夫家連累,白白斷送了性命。”

玉隨雲自小養在徽州的桃林玉氏本家,長姐比她大了十歲,只在被送去之前遙遙見過一次,印象模糊。

但她知曉這位去了的長姐是爹爹的心病,更不敢靠近,只好安慰道:“爹如今一人之下、權勢等身,已不是當初之人了。”

玉秋實瞥了她一眼,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以為從當初到如今,爹走的是一條什麽道路?隨雲呀,你剛出生,爹爹就將你送去徽州,實在是因為爹爹害怕呀!爹怕手中空空,怕護不住你們,怕在刀光劍影之地折損了血肉,立住腳跟了,才敢把你接回來,但如今所行之路,又比當初好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