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嚴靜姝先看到一雙男子的腳, 然後是飄逸的細白衣擺,再繼續往上,是直挺的腰身背脊。
這男子是清貴風流的長相, 可目光卻寒如夜中勾月, 看著很不好接近。
此刻,“他”竟低著頭, 取了桌上她寫的文章來看, 目色幽幽, 難看清喜怒。
嚴靜姝之前只知道對方是個少有的、會被父親誇獎的人,以及以前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倒不知道這“蕭尋初”原來還是個這般俊美的青年, 不免一呆。
那人正專心致志地讀著她的文章, 沒注意到躲在書架後、安靜無比的她。
嚴靜姝心臟突突直跳。
她聽說像謝家那樣的開明人家,是允許家中女兒躲在屏風後面偷看外男的。而同樣的行為,在嚴家絕不可能得到容忍。
可是, 她實在好奇對方讀她文章的反應。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是她父親端著一壺新茶回來了。
嚴靜姝嚇得連忙縮回腦袋, 繼續假裝一顆不小心落在書房的小鵝卵石。
“尋初,不好意思,先前沒找到像樣的茶葉, 讓你久等了。”
“先生不必道歉,晚輩作為學生, 沒有幫忙, 已是失禮。”
二人在書房聊天。
須臾, 嚴靜姝忽聽那“蕭尋初”問:“嚴先生,你可知這篇文章, 是何人所作?”
*
這篇策問文章,謝知秋一看,就知道很可能不是男子所寫。
原因無他,寫這篇文章的人,用的是簪花小楷。
這是十分典型的女子字體,尋常士人會認為這種字體過於陰柔清麗,避免使用。
只是,這嚴先生之前強調了自己不愛看女子之作,那這篇文字為何會出現此處,就顯得古怪。
嚴仲依言看去,漫不經心地一掃,驚訝道:“這好像是我女兒的筆跡,她這是在玩什麽,怎麽寫了這麽多字,還隨手扔在我書房裏了?”
說著,嚴仲搖搖頭,道:“真是亂放,我等下去說說她。”
言罷,他將文章順手放到一旁,只問謝知秋:“來,尋初,我們先前講到哪兒了?繼續聊吧。”
謝知秋側目一瞥,問:“先生不看看嗎?”
“小女孩玩鬧罷了,不必在意,我們談正事要緊。”
嚴先生不以為意。
藏在書架後的嚴靜姝,聽到這句話,杏目裏的點點碎光黯淡下來。
也是,她只不過是整天縫縫補補的小女孩,學識怎能與真正的太學生相較?
她寫出來的東西,在飽讀書卷的父親眼中,大概很可笑吧。
父親公務繁忙,怎麽有空在她這樣學識淺薄的小女孩身上花時間呢?
嚴靜姝其實原本就沒有抱多少期待,甚至做好了寫得太差被父親狠狠批評一頓的準備,可是她竟發現事實仍與她想象中不同,父親原來連看都不打算看。
饒是早有預期,嚴靜姝仍感到一陣酸澀,胸口湧上很悶的感情,令她透不過氣。
她深深低下頭,盡可能將身體縮得小小的,仿佛只要將自己藏進影子裏,就能掩飾自己有一瞬間曾自負得可笑。
而這時,她聽到外面有一人道——
“正事?”
青年玩味地重復著這個詞,仿佛這是多麽離奇的字眼一般。
“他”道:“我對先生而言,不過是個外人。我能考中進士或者不能,於先生而言其實也沒什麽差別。現在更是先生的私人時間,先生本該履行的教職任務,在太學中便已完成。難道此刻,比起教育自己的親生女兒,仍然是點評我這個外人之作更像正事嗎?”
嚴靜姝沒想到會有人替自己說話,還是勸父親看她寫的文章。
這種事情,不要說是在父親書房裏,就算是放眼她整整十四年的年輕人生,都不曾有人做過。
她又擡起頭,一束光穿過書籍的縫隙,照進她杏目之中。
嚴靜姝借著這束微光,小心翼翼地又往書架外看去。
那青年一襲白衣,發如垂瀑,“他”此刻背對著嚴靜姝,看不清神情,可是嚴靜姝仍能看出“他”站得很直,如山間翠竹。
不知為何,嚴靜姝忽然想到謝知秋。
她從未見過那個年長她三歲的“謝家女”,但是她記得她曾經寫過——
吾慕蒼竹,立竿筆直,風催之不折風骨。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個男子,但“他”身上有種清冷的氣質,這讓嚴靜姝覺得,“他”和傳說中的冰美人謝知秋,好像是一類人。
此刻,外面的人還在對話——
嚴仲一怔,道:“這不一樣,你很有才華,若能教好你,將來必是棟梁之材。而我的女兒,我很清楚,她並沒有多少特殊之處,且是女子,多半只是玩玩而已,不必太過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