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二章 文端

洪武十五年末的一天夜裏,已經病退修養年余的宋濂,終究是沒能有熬過肅殺的冬季,哪怕臥寢內燒著的都是宮中禦賜的紅羅炭,也沒有能夠留住這位開國文宗。

是夜,朱標被自家太子妃輕輕搖醒,皺著眉沉著臉坐了起來,這兩個月來朝中事物頗多,東瀛銀礦的開采又總有壞消息傳來,經常要熬到很晚,他是有些缺覺的。

常洛華接過宮女遞來的花茶輕輕抿了一口,感覺溫度適宜才送給自己夫君,朱標喝了一口,然後伸手揉了揉眼睛:“沒事的,說罷。”

“宋府剛傳來消息,夫子突然病重,太醫也說回天乏術了,爺是不是該去送一送。”

朱標揉眼睛的動作改為用手掌蓋住臉,常洛華輕聲勸道:“算來夫子今年七十有二了,古稀高壽,爺也不必太過哀傷。”

朱標緩了一會兒,然後默默的起身任由宮女為他穿戴,穿好衣服後吩咐道:“這個時辰聖上剛剛歇下,不必驚動了,待早起時在稟報。”

劉瑾應了一聲回去安排,所謂卑不動尊,宋濂於皇帝而言,只是臣子,這兩年也不是沒有品級比宋濂高的開國功勛逝世,除了李貞作為姐夫外,都未曾勞動皇帝。

而對朱標而言,除君臣外,宋濂還是他的授業恩師,有傳道解惑的恩情,因而是必須去吊孝送葬的。

何況除了禮義之上的事情,宋濂這些年為了他也是嘔心瀝血,早七八年便可乞骸骨歸鄉頤養天年的,但為了穩住國子監,不顧年老體衰堅持留在京中任職。

要知道宋濂早就是功成名就了,憑文章經義以及史學上的成就便可名留青史的人物,並不缺這幾年的為官經歷,可知老人家還苦熬著自己的晚年,就是為了多扶一把朱標,多為他栽培些得用的官員學子。

踏出殿門便見雪沙撲面,寒風凜冽,不遠處就是準備好的車駕,白虎皮鋪座,裏面燃著暖爐,但因匆忙,加上車內太闊,溫度還是很低。

劉瑾快速在自家殿下腳下布置好烏金麒麟腳爐,又往靠背上放了幾個手爐,保證起碼殿下不會受凍。

朱標有些呆愣的看著車駕內燃著的燭光,倒也不是太悲痛,畢竟人誰無死,夫子這個歲數已經算是喜喪了,只是莫名感覺有些無力,更是感覺上一個時代的人真的在凋零了。

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父皇母後身上,父皇也就罷了,到底是經過歷史證明的頑強長壽,可母後就不是了。

車駕出了承天門後一路疾馳,金吾衛在前開道,早就接到消息的兵馬司撤開設立在街道上的宵禁柵欄。

等朱標趕到宋府的時候,宋濂已經汗出如油心氣衰竭了,是用寶參吊著最後一口氣,朱標一路沒有理會行禮叩首的人,只是在進入臥寢前脫下了披風,以免上面的寒氣襲到夫子。

見太子殿下終於趕來了,宋濂精神微微振奮,竭力咽下口中的參湯,又示意太醫施針,讓他能交待好後事。

朱標坐在榻前握住已經枯瘦下來的手,其掌心冰涼但很滑膩,朱標一時竟也不知如何開口了。

宋濂的目光黏在朱標臉上,看著他哀痛的表情笑道:“殿……殿下,這幾日是不是沒歇息好,您要多休息,要以國本為重……”

朱標應道:“是,都聽夫子的……”

隨著太醫下針後抽身退下,宋濂的精神明顯的振奮了起來,但朱標能感受到,手中握著的手越發冰涼了,好像比外面的雪還要涼。

“老臣家裏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殿下也莫要因顧念老臣而多做提拔,宋瓚也非為官之才,能在國子監教書已經勉強了。”

“朝中之事,殿下悉透而明,臣早就無有教者,只是為人主者,還是要多以寬懷,聖上開國而偉烈,雖用重典治世,然天下黎庶皆蒙其恩,而無敢有異言。”

“殿下將來承繼大業後,定廣施恩惠與官員與民夫與工匠與商賈與外藩子民,要停下開拓之鋒刃,惜民力而促繁衍……”

“要長與修心養性,己身德行,人之至寶,心中自有聖人,何勞外慕,養吾心而能夠沖然、淵然……存明心而克除人偽,便能與天地並運,與日月並明,與四時並行,實現君子之道”

朱標不時點頭,而宋濂的聲音也漸漸變小,最終在一眾弟子及家小的注視下安然離世,室內本就壓抑的啜泣之聲漸漸大了起來。

朱標呼出一口氣,將夫子的手輕輕的放回被褥之中,年幼時老朱常年在外征戰,除了自己母後外,陪旁他最久的便是宋夫子了。

朱標能有今日之能,絕對是離不開老夫子的諄諄教導,他初來時,是有些瞧不上這老一套的經學典籍,是宋濂讓他認識到其中的天地萬象,為人處事修身治國皆在其裏,盡可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