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二章 《踏山河(結)》

“唔……”

病榻之上,範純禮緩緩睜開眼睛。

這位宰相以死諫的態度在宮門前長跪,但身體太過虛弱,連兩日都沒堅持到,就暈倒過去,被擡回家中,一直昏昏沉沉,如今終於蘇醒,服侍在邊上的兒子範正己大喜過望,趕忙道:“快請郎中來!父親醒了!”

範純禮緩緩歪過頭,眼神茫然了片刻,才重新有了神采,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高提舉……遇害了麽?”

此時郎中已經趕到,查看範純禮的狀態後,輕輕搖了搖頭,範正己心頭大慟:“請父親放心,高俅昨日已經被官家下旨赦免,那以無須有之罪汙蔑的奸臣王黼,也被處斬,以安人心!”

範純禮一怔,根本不在乎郎中的神情,反倒是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說話的語速都順暢了許多:“陛下下旨赦免了高提舉,斬了王黼?這又怎麽可能呢?到底……到底是怎麽回事,說給老夫聽!”

握著那枯瘦的手掌,範正己終於遏制不住,淚水狂湧出來,泣聲道:“孩兒半句虛言都沒有……父親請好好休息吧!”

範純禮難得地發怒:“你想讓我死不瞑目麽?說!!”

範正己被逼無奈,只要低聲道:“是六日前,大逆‘佐命’帶著一群人,攻入皇宮,占據麗景門,禁軍無力,始終拿之不下,後來何相公去請了陛下的旨意,高俅被赦免,出面退賊……”

他將前因後果詳細說了,範純禮先是瞪大了雙眼,露出與其他官員初聞時晴天霹靂般的表情,然後漸漸的恢復了過來,最後顫聲問道:“如此說來,聖旨一下,高提舉露面,那些人就退走了?”

範正己不敢隱瞞:“‘佐命’當眾宣讀了一份盟約,上面約定了三條,第一條就是為高俅平反冤屈,論功行賞,第二條則是處置二十七名致使高俅入獄的奸臣,第三條則是要陛下上罪己詔……”

“眾皆駭然,尤其是何相公暴跳如雷,怒斥‘佐命’胡言亂語,‘佐命’卻說第一日就給何相公看過盟約,釋放高俅也全是因為盟約所定!”

“他又有言,雖然陛下並未完全遵從,對於奸臣更是只除了一位王黼,但既然釋放了高俅,給予忠良之輩以公正的待遇,那他也不再追究,就帶著那群人走水路離開了!”

範純禮喃喃地道:“何相完全落入了此人的算計之中。”

“以前官府稱其為大逆,老夫還不以為然,因為這等武藝高強之輩,雖有幾分威脅,卻終究難以撼動我大宋的江山社稷,但這次趁著高俅被汙,圍堵皇城,才真正展現出了可怕的手段,既宣揚了武力,又占住了道義,朝廷顏面盡失,各地恐怕……恐怕……”

說到最後,他緩緩閉上眼睛。

範正己看了悲傷不已,趕忙道:“如今朝廷已經發布告示,宣告天下,將此舉定為民間義士有感於忠良被汙,清君側誅奸臣的行為,並不予以通緝,應該可以平復各地民怨……”

範純禮道:“這定是何相的一廂情願,如此掩耳盜鈴,又有何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範正己訥訥無言。

範純禮劇烈地喘了幾口氣,睜開眼睛,努力振作精神:“高提舉呢?請他入府,老夫有最後幾句話,想拜托他!”

範正己面露難色,不得不道:“父親恐怕見不到他了,雖然陛下想要封賞,但高俅當時就辭官不受,態度堅定,當即就與‘佐命’那夥人一起離開,也不顧忌勾結叛逆的罪名,顯然是鐵了心不回來……”

範純禮這才明白兒子為什麽直呼其名,卻是深感詫異,他與高俅有過不少接觸,能看得出此人是貪利重名,此次卻厚賞不受,辭官不做……

“他居然請辭?連他都對朝廷感到徹底失望了麽?”

腦海中浮現出那道為士大夫所不齒的身影,在百姓的高呼中,對著眼巴巴等待著接旨謝恩的官員,說出辭官不受的話語,範純禮眉宇間露出深深的悲慟,強撐起來的精神瞬間泄了下去,低聲吟道: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範正己一聽就知,這是祖父範仲淹的《漁家傲·秋思》,這首邊塞詞淒清悲涼,壯闊深沉,又有英雄氣回蕩,愛國鄉思,兼而有之。

此時範純禮悠悠頌出,更是透出無比復雜的情緒,反反復復念叨著最後兩句:“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人為何不能成寐?將軍已經白發蒼蒼為何還在服役?年輕的兵士為國守邊為何還要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