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弦音

姜昭像個鬼影一樣,寸步不離地守在謝及音身旁,看著她玩了一整天的投壺。

識玉趁傳膳的機會去東廂房瞅了一眼,回來後臉都白了,悄悄向謝及音比劃了三四寸的長度,小聲道:“這麽長的刑針,拔出來六根,身上還有刀傷和烙傷,滿盆的黑血,大夫說再燒就燒傻了。”

木箭“啪嗒”一聲擦過壺口,落在地上,姜昭往這邊看了一眼,對她的失誤有些驚訝。

謝及音面色如常,捏著木箭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過了一會兒,她悄悄對識玉說道:“夜裏取棵千年參送過去,給大夫封二十兩賞錢。”

自此一連兩三天,謝及音夜裏都沒睡好。

姜昭在謝及音臥房外守夜,從她的臥房推開窗,隔著兩株海棠花樹和一條遊廊就能望見東廂房。這幾日東廂房裏徹夜點著燈,然而卻聽不見一點動靜,若不是識玉時時回來帶信說人還活著,很難想象一個傷得體無完膚的人竟然沒露出一聲痛苦的□□。

又過了兩天,謝及音正在後院海棠樹下擦拭她的琴時,識玉來同她說道:“裴公子醒了,想來向您謝恩。”

姜女史也聽見了這話,轉過頭來盯著謝及音,想要看她的反應。

謝及音手掌按在琴弦之上,淡聲道:“讓他過來吧。”

識玉去請裴望初,姜女史看著謝及音問了一句:“殿下不戴冪籬嗎?”

謝及音擡眼,“怎麽,本宮面目可憎,見不得人嗎?”

姜女史說道:“臣是瞧您在駙馬面前都要遮著,怕您忘了,提醒一句,別無他意。”

謝及音知道姜女史的言外之意,她上來就待裴望初比崔駙馬親近,這不是太成帝樂意見到的事,作為太成帝派到公主府的眼睛,姜女史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謝及音。

謝及音冷笑道:“姜女史不知道,本宮在駙馬面前戴冪籬,是駙馬憎惡見本宮之故,非本宮不待見駙馬,你要告狀,也應該去告崔駙馬的狀。”

姜女史不言,擡頭看見識玉帶著裴望初繞過了圓拱門,正沿著遊廊朝這邊走來。

遊廊兩側隔步種著海棠樹,葉子落盡了,只剩下紅盈盈的海棠果。裴望初身著一襲素白色的寬袖長袍,腰間一束青玉帶,姿儀修長,別無他飾,行於錯落扶疏的果枝間,襯得他愈加清寂,也映得海棠更加紅艷。

走得近了,可見他臉上仍有病容。然而這憔悴卻絲毫未減損他的姿容,反而令他有了種柔靜謙順的風韻。

臉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唯有眉眼與鼻梁的棱角愈發分明,垂目行禮時露出眼梢一抹淺淡的血色,遮住了那雙似沉寂無瀾、又似靜深無底的眼睛。

正如……暴雨過後冷月出岫,巉巖灑白,驚起烏鵲哀哀。

謝及音落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頓,鋒利的琴弦在她掌心裏割出幾道紅痕。

“起來吧。”謝及音收回目光,落在他腳邊的一顆海棠果上,“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裴望初道:“勞殿下憂懷,已無大礙。”

這聲音倒是與謝及音印象裏沒什麽變化,她讓裴望初上前,坐到她身邊去,指著面前的琴說道:“此琴擱在園中淋了雨,生了銹,本宮調理過數回,仍不得其要,你來試試。”

裴望初伸手拂上琴弦,屈指一勾,古琴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音節。

“此琴沒有調試的必要了。”裴望初淡聲說道。

“修不好了?”

“潮氣入木,已侵蝕其筋理,無論如何調試,彈奏時都會有銹滯之感。”

“若是以柳木隔籠火熏,或借夏日暴曬,可還有救?”謝及音問。

“殿下,”裴望初嘴角似是勾了一下,眼裏卻依舊黑沉沉的,沒什麽笑意,“琴是死木,任何痕跡一旦留下,都不可能完全消除,風吹雨淋與熏蒸暴曬也不會互相抵消。”

“可人是活人,”謝及音道,“這琴跟隨本宮好幾年,本宮舍不得丟棄,你且盡力調試,能還原幾分就算幾分吧。”

裴望初說道:“世間名琴與凡品常常只是毫厘之差,難以修補的正是這幾分差別,縱使您將它修得能用了,它也由名琴淪落為凡品,何如及時止損,放任它一朽到底呢?”

謝及音笑了笑,說道:“因為本宮只有這一架琴。”

裴望初撫摸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動。

“您已是大魏公主,將富有四海。”

謝及音輕輕搖頭,“四海為虛,本宮實際擁有的,不過一架琴而已。”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裴望初不再應聲,專心致志調試著琴弦。

他視線的余光裏有一抹月白色倏忽飄蕩,那是微風吹拂著謝及音的發絲。

他看著琴,謝及音看著他的手,骨節分明的十指修長如玉,白皙而不失於秀氣。這本是一雙世家公子的手,宜筆宜劍,宜琴宜韁,然而此時手背上卻傷痕累累,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