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六章 歸秦

湍急的長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艱難地從三峽逆江而上。

陸秀夫走出船艙,只見奚季虎正負手站在船頭看著江邊的纖夫。

奚季虎是吳潛親手選的女婿,才華橫溢,人品才幹俱是第一等。

舉例而言,吳璞、吳琳都是四十出頭及第,猶可算是年輕進士;陸秀夫與他們同榜,二十一歲及第,與狀元聞雲孫一起名動當時。

奚季虎則比他們早十二年登科,十九歲即進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場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歲,卻已有足夠的磨礪,正當鼎盛之年。

他本該是大宋棟梁,本能成為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詔“吳潛黨人、永不錄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層陰影。

只要趙禥在位、賈似道柄國,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到了川陜,很容易便會投身於助李瑕爭天下的大業,且很快便要成為中流砥柱。

而這些吳潛黨人公然歸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選擇。

這次從臨安西向的一路上,陸秀夫很喜歡同奚季虎聊天。

若連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說動李瑕繼續忠於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麽?”

“江水無情,三峽不知多少血淚。”奚季虎指向江邊像螞蟻一樣的纖夫們,“難怪這邊有句話,‘寄語名利徒,莫作遠行客’。”

三峽兩岸險峻,纖夫光著膀子,艱難地走在鋒利的巖石間。

因江水太急,他們身子彎得雙手都快觸到地上,在七月炎熱的天氣中累得揮汗如雨,走得卻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纖夫艱苦,江船其實也很危險。

江中巨浪拍著礁石,濤聲如雷,端的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纖繩中有一根突然折斷,怕是所有纖夫都會失手,拉不住船,船順江一沖,很可能觸礁翻沉。

“誰非赤子。我輩入蜀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當了官,若躲在臨安城裏,未曾親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頭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發道:“盤剝這些人辛苦掙出的一點血汗錢,又如何忍心?”

陸秀夫默然,心裏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規勸官家遷都長安,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讓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還是說會攜百官、後宮、護衛,大擺儀駕,用度奢侈,驚擾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場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陸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問道:“君實又暈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沒想到還是這般孱弱。”

陸秀夫確實頭痛得厲害,渾身都不舒服。

往返於長安與臨安之間本就是極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這三峽險灘,都是拿命在冒險行路。

“值得嗎?”

“什麽?”

“你少年登科、天之驕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長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寧願奔波萬裏,風霜烈日,猶不忘每日勸我忠貞於趙氏天子,值嗎?”

陸秀夫沒想到同行大半個月,奚季虎說話愈發大逆不道了。

剛從臨安出發時還能以宋臣自居,這才剛剛到川蜀,開口卻稱官家“趙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報國,不是理所應當嗎?”

奚季虎默然片刻,隨口唱起了幾句歌謠。

“大蜈蚣,小蜈蚣,盡是人間業毒蟲。夤緣扳附有百足,若使飛天能食龍……”

他聲音不高,唱到後來卻有些紅了眼,道:“毒蟲若不能飛天便罷了,但既真能飛天了,為何不食龍?”

“仲威兄,可朝廷已為吳相公平反了。”

“是誰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問道。

陸秀夫嘆息一聲。

奚季虎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於我而言,忠王不堪為君。他亦不值得你這般忠心耿耿,為他辛苦奔勞。”

“我並非是為了官家。若兵強馬壯即可稱王,則天下必重回五代亂世,生黎再難安定,須有人守正統,須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義。”

“嗯,你說的有道理。”奚季虎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須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摻合了,正可追隨英雄展平生之抱負。”

陸秀夫一時無言以對。

奚季虎莞爾道:“我說笑罷了,想讓你把心放寬些。國祚有盡時,王朝有興替,道義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麽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說著,他笑了笑,拍了拍陸秀夫的背,因喜愛這個年輕人而多開導了兩句。

陸秀夫暈船暈得厲害,意識到他沒能說動奚季虎,反而是對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似乎有些動搖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