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反賊

夜幕漸沉。

驛館外,那杆“四川安撫制置副使”的大旗還高高飄揚,旗杆邊上又豎了一根長杆,掛的是馬景的頭顱。

寧江軍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馬景的心腹親兵被斬殺殆盡之時,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這些兵士這次本是聽說張玨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馬景一死,兩位蜀帥揚言馬千父子謀反。

他們不知內幕,無非是聽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總之,朝廷沒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亂,他們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繳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貴可以,但沒必要白白送命。

當時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組織所有人一起殺了李瑕、張玨,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帶著頭顱去哪裏領賞?

找馬將軍嗎?

可馬將軍的兒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護不力。

這年頭,將是兵的膽。

將強,則兵強。

驛館中多了百余俘虜、館外散落著數十具屍體,張玨只好派人到金堂縣招了數十駐軍過來清理,必然要忙到後半夜。

李瑕不管這些小事,坐在驛館大堂上與張文靜一起吃吃東西說說話……

得益於早年間曾被李瑕“擄走”一次,張文靜也是見過不少驚險陣仗,今日半點不慌,乖乖騎馬跟在李瑕後面,由她那四個女護衛保護著。

於她而言,三百敵人殺出還不如李瑕與持著斧頭的張玨比試時給人的危險感強。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張文靜道:“我從小聽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親巡視滿城。金國元帥武仙領兵數萬來攻,父親的大軍不在滿城,僅有數百守軍,遂命百姓在城頭虛張聲勢,親率百余人繞出敵後,大破金軍,乘勝攻克完州……往日我只當他是吹牛皮,今日見你破敵的風姿方才信了。”

“長得好看才叫風姿,長得醜就是叫兇神惡煞了吧?”

“那當然,你知道我沒被嚇到就好,我可是將門之女。”

“誰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許說。”

張文靜羞惱,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後,順勢一倚,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裏,像是有些累到。

“不過話說回來,若在漢中,才不會發生這般事,張玨對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勁。”

“也不能這般說,他沒想過宋廷會對他下手罷了。”

“那倒也是。”張文靜道:“就像山東那邊,李璮有異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曉的,從李全開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這些年動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還未鏟除他……宋廷動手卻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邊,想的是不停地擴張,而擴張,最需要武力,也忌諱將領寒心。李璮不先舉旗,忽必烈是不會動他的,否則損了名義,往後再要世侯歸附便有影響。當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鎮壓;

宋廷不同,三百年來要的是穩定、是保全。天子居於繁華安樂之地,沒有武力壓制將領,那只能用綱常禮法維持。君為臣綱,這綱常不能亂,否則,天下就也大亂了,保證綱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將便是家常便飯了。這是整個朝廷運行制度的不同。”

張文靜盯著李瑕看了一會,笑問道:“真不知你這腦子是如何長的,為何看事情總與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層邏輯,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張玨。實屬正常。”

“誰叫李瑕真是個大反賊呢?”

……

過了一會,張玨進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爐子,又開始溫酒。

“審過了,夔州路安撫使馬千得程元鳳之秘令……”

說著這些,張玨臉色愈發低沉,最後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來,你也不會出城。城內該沒這麽容易動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殺招,這是準備了多久要殺我?”

張玨依舊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會,搖了搖頭。

“沒甚不明白的,宗澤死了,還有嶽飛,嶽飛死了,還有韓世忠、張俊、劉世光。朝廷更喜歡他們這樣的武將,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無數,不談國事;或貪財好貨,豪奢揮霍,染些奸佞名聲;或畏敵如虎,禦軍姑息,無興復志,朝廷喜歡的從來都是這樣的武將。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學,該是不難的。孟珙、余玠,錯就錯在不該口口聲聲‘收復’,收復舊京,收復漢中。”

“那是得做呂文德啊。”張玨猶鄙夷,嘆道:“我們還真不算什麽,大宋從來不缺你我這樣的將領,缺呂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來才明白一個道理。當時收復漢中之所以還能有些功勞,因為漢中是易守難攻之地、是川蜀門戶,而川蜀又是臨安屏障。但從當時起,我其實就已經犯了大罪,罪在‘收復’,故而趙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復隴西,又是一樁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對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