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從前死去的家》下
“我以為你已經睡下了。”
謝朗輕聲回答。
“我聽到了聲音。”
謝瑤仍然站在樓梯上。
她的語氣平穩,平穩到幾乎沒有波動,不像是責怪謝朗打擾了她的意思,可卻也聽不出任何類似於思念的情緒。
因此就只是那樣一句陳述:我聽到了你回來的聲音。
巨大的客廳之中,大部分事物都隱沒在陰影之中。
老式落地鐘發出均勻的、規律的打點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在每一個無人開口說話的瞬間,都清晰得像是就在謝朗背後響起一樣。
打謝朗有記憶起,這台落地鐘就已經擺在家裏了。
它的存在,像是佐證著這間房子裏一直以來的,某種近乎於凝固的安靜。
“我回來……看看。”
真正開口的那一瞬間,謝朗才意識到那有多麽艱難。
他堅信的、持守的一切都已崩塌,可當他倉皇地回到兒時黑暗的聖殿,卻發現自己無法對著母親把求救的意思說出來。
“留下來過夜吧。”
謝瑤定定地看著謝朗。
她有著和謝朗一模一樣的漆黑眼睛,還有久不見陽光的蒼白皮膚,色澤的對比讓她顯得更加高貴、肅然。
她的手搭在樓梯的木扶手上,開口道:“你的房間管家每天都打理著,還是和以前一樣。閣樓也是,我想,或許……你需要靜一下。”
她說到這裏時微微側過了身子,似乎已經說完了全部的話要轉身回房。
閣樓、靜一下。
當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謝朗感覺到仿佛有一根針,尖銳地刺在了他的身上。
小時候最恐懼的閣樓禁閉,卻在他長大之後漸漸成為了他的庇護所,所以當他感到太痛苦的時候,痛苦到實在無以為繼的時候,就會像受傷的獸一樣回到這裏。
母親當然是了解他的,可那種篤定的態度卻在那一瞬間激怒了謝朗。
“媽,”
謝朗忽然啞聲問:“這幾年,你有沒有想過爸究竟去哪裏了?”
“沒有。”
謝瑤重新轉過身來,她的語調是冰冷的。
“你和他結婚二十多年,你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他為什麽離開?”
謝朗再次開口時,尾音已經近乎有些顫抖。
從那個角度看著高高站在樓梯上的母親,他仿佛又感到了三年前那種絕望和無助。
父親忽然消失的那個清晨,一切明明都看起來那麽平常。
這世上每一個家庭都是一道門,而推開門之後,裏面多麽詭譎的事情發生都有可能,就好像平平無奇的生活中,也隨時隱藏著一種日常的恐怖。
一個父親離開了,而這個家裏只有他對此感到難過,其他人竟然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了下去,就好像父親的存在和離去,都是沒發生過的事。
“是的,我不想。但我知道,你想——所以你派人去查過他的下落。”
她什麽都知道。
謝朗站在原地,感到有一股冷風從身上吹過。
他的確去找過。
也就是在偷偷開車去尋找父親的時候,看到了依舊有些佝僂的父親環著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一起在街上買冰糖葫蘆時笑著的樣子。
那是他從來沒見過的父親的模樣。
那一瞬間,他呆呆地坐在車上,忘記了要下車去和父親相認,就這麽看著他們倆牽著手從街角離開。
也是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去找過父親。
或許是在那一刻,他就已經憑直覺地意識到,父親已經選擇了另一種生活,他不會再回來了。
失去。
不斷的失去。
那就是他從生祭裏照見的恐懼。
而謝瑤深深地凝視著站在一樓黑暗的客廳裏的兒子,她知道一切,可她的神情是冷靜的、漠然的,因為面無表情,因此近乎有種神像般的肅然:“謝朗,是他選擇了離開,是他決定要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不光彩的父親,去過另一種放縱自己谷欠望的人生。所以,當你感到痛苦的時候,你要明白,你此時之所以會感到痛苦,是來自於你心裏的軟弱,你沒辦法和一個不光彩的父親切割開來的軟弱。謝朗,你是謝家的孩子,這痛苦理應讓你更清醒,讓你更明白該去怎麽錘煉自己的意志。”
“去吧,”謝瑤回頭看了一眼她背後那幅始終都沉默著的外祖畫像,她停頓了一會,低聲說:“你確實該去閣樓裏靜一靜了。”
在她語聲停止的那一刻,謝朗背後的落地鐘忽然發出了厚重沉悶的“噹”一聲——
十二點了。
……
謝家黑暗的閣樓棚頂挑得極高,在頭頂形成了一個狹窄的三角形。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天窗,坐在裏面的人仰起頭,會透過那裏看到小小的一角天空。
此時此刻,謝朗就坐在閣樓陰冷潮濕的木地板上仰頭看著,落雪的夜,月色晦暗,僅僅灑進來得那麽一點也顯得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