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如何不念心所親(第3/8頁)

家鄉的人們最憂心背井離鄉難覓生計,也著實是難以舍棄家鄉的房屋、土地、店鋪、親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闔族離開,哪有供他們帶走所有家業和親人的交通工具呢?這還只是一個原因。大家也是看東洋賊寇尚在魯州肆虐,又傳當局一直向禹州一帶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決心保證禹州無失。種種因素使人們難以決心離開,其實也都有他們的考慮在的……

楊家灣姑奶奶那裏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覺得能走還是走,但姑奶奶八十歲了不願離開老家,一直說祖宗的墳塋家裏的產業都在,而且她眼見著就要入土的人,淒風苦雨地萬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鄉做個孤魂野鬼嗎?不論姑奶奶身邊兒孫如何規勸,無論珍卿等人在外面怎麽打電報催促,姑奶奶只發話叫大表伯帶大家走,她自己無論如何不肯動身。

而二表伯家裏的阻隔也頗多,二表娘身體破敗得已經不行了,她人都糊塗了還死活不肯隨大家走,說明衡跟昱衡回來找不到她,家裏沒有人供饗他們,做個鬼都是吃不飽的餓死鬼。二房“唯一”兒子昱衡表哥也不願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楊家灣是他盲著眼也能隨意走的地方,他不願意走他女兒若珍亦不願走,連帶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願走了。

這一攘二推的都把時辰耽擱了,珍卿和三哥動用了多少人情,才把願意走的人們裝上火車汽車。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強架上車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時又撓人又咬人,差點就耽誤了珍卿托梁師培師兄尋的車。二表伯無可奈何說留下來陪二表娘。若說珍卿托梁師兄找的卡車還能等人,城裏的火車卻不會等這些猶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學校園養著病體,頭兩個月已經養好了大半,臨近年末又被北邊各種噩耗刺激。又想著北邊留下來的人會面臨何種命運?她想了也毫無辦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從睡眠上開始壞起來。

珍卿無論什麽時候睡覺,一睡著就開始一刻不歇地做夢。從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離開海寧時逝去的慕江南先生,還有穿著長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來紛聞罹難的其他相識或親故,他們輪番出現在珍卿幽暗的夢境中。他們在夢中現身的情形也光怪陸離:有人身在綠蔭蔽道、螢光閃閃的黃泉路上,有人撲動著五彩的翅膀在星鬥中飛翔遠逝直至不見;有人變成鳳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燒呼號著;還有人長著伏羲女媧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執著日月和規矩……

珍卿這些關於罹難親友的夢境,其實一點也不可怖,可是氣血虧損令她無一夜不做夢,且一夢就是一夜,還像電影似的轉換場景、更新內容。這讓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壞其他方面也跟著壞起來,又漸漸退化成初來梁州時的糟糕狀況。

有一天上午,珍卿飯後靠在床上閉目養神,想補覺又實在睡不著,再讀法國作家莫羅阿的《戀愛與犧牲》,記起歌德失戀通過寫作轉化釋放了痛苦。珍卿在窮極無聊中找到解脫的自己辦法,開始了將夢境的畫面再現出來的嘗試。

初時,她憑記憶將夢境一幀幀落在速寫本上,只是不願太勞累自己,做這種事比從前就相對慢一點,直到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記錄完大部分夢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歷元旦到來的時候,她終於不是夜夜做夢且夢境連綿了。

三哥也極贊成她以繪畫緩釋痛苦,校內外一切讓她勞累的事務,他和杜教授能幫她擔待的就擔待了,不能擔待的也悉數幫她推擋開。後來,禹州許多親友長途跋涉終到梁州,珍卿祖孫三代直接跟他們打交道,但他們許多人安家和就業的具體事務,多半還是三哥奔走辦理的。來自禹州的親友到南邊多有不適應,對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聲不添亂,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經歷不講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摻和進去怕更難養病,真是多虧了三哥替他們祖孫三代擔待不少。

農歷臘月中旬的某一天,珍卿把慕先生的一張夢中像放大了:在五色相輝的神秘而寬闊的懷抱中,棲息著睡態嬌憨無憂的慕江南先生,他那張臉依然是清臒平常的,但他臉上岌岌可危的大眼袋,卻神奇地像熟透的瓜一樣墜落著。

珍卿看著她完成的第一幅“夢境系列”,每每憶及慕江南先生就要傷神的她,很神奇地受到了心靈的撫慰。

晚上三哥從外面回來,也觀賞了這幅現實與幻想的產物,他看了許久奇異地跟珍卿說:“明明是死亡的況味,卻奇異地慰藉生人的心靈。”

珍卿翌日清晨自然醒來,見三哥已經穿戴好了,見她睜開雙沖她盈然而笑:“睡得好嗎?”說著順勢俯身吻她的額頭。珍卿怔忪一下莫名問道:“外面下雪了嗎?”三哥訝然地問:“你夜裏睡得酣沉,怎麽曉得下雪了?”珍卿笑著說道:“我似乎聽見雪的聲音,還聽見杜保堂在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