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現在我想吃,可以嗎。”

浴室通風的機器響聲很輕,除此外,還有水體微弱的碰撞聲。夏安遠靜靜地坐在浴缸裏,像個被抓獲無處可去的嫌犯。

他視線垂落在紀馳浴袍V型的領口間,那裏有一小半鎖骨和胸前的皮膚露出來,結實得好看。

夏安遠多看了一會兒,倏爾,輕笑了下,聲音很低:“這又不難猜。”

水聲漾起,夏安遠擡眸,往紀馳那頭膝行,腿上的紗布已經浸濕透了,被膠帶黏在腿上,重重地往下墜。

他說:“紀總,這不難猜呀。”

傷口想是早就結痂了,浴缸裏混著泡沫的水沾上它,夏安遠也毫無痛意,他此刻只覺得可惜,可惜紀馳片刻前悉心的關照做了無用功,最終還是被洗澡水泡發了個幹凈。

紀馳穩坐著,不為所動地看他,似乎是一定要夏安遠親口把那些話說出來。

這一次的僵持時間不長,夏安遠真的累了,他輕嘆一聲:“我昨晚睡醒的時候就已經九點多了,您留下來的那位小助理和張總那邊的人聯系不上你們,就來找了我。那個時候我已經給您打過許多次電話,和他們一樣聯系不上,問清楚了前因後果,才知道你們臨時去了樂亭縣。”

“我們都沒經歷過地震,對地震完全沒概念,張總那邊的人告訴我,五級左右的地震破壞力並不是特別高,但如果在震中伴隨有山洪泥石流這樣的次生災害,就會非常危險。”

“到了那個鎮子前頭,路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交警不讓我們進去,只有一條很窄的臨時通道,供消防之類的搜救隊進去,我之前……在民間志願搜救隊呆過一年,有經驗,所以跟他們一起進去了,兩位助理和司機師傅回了樂亭縣等消息。”

“要找您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向當地老鄉們打聽一下就行。你們一行人開的肯定都是好車,氣質打扮也跟山裏的人不一樣,又是考察,我想,這個鎮子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他們幾十年裏都難得碰上這種事,你們一進鎮子,也許還沒到鎮子,消息就會傳開。”夏安遠頓了頓,“知道你們具體往哪個方向去,大概也就能確定範圍。我能做的也不多,就,一邊幫著大家救人…一邊找您,腿上的傷,是在背人時摔了一跤刮到的,但您也看到了,沒什麽大礙。紀總,這樣夠詳細嗎?”

“你陳述的東西,只是陳述。”紀馳盯著他,真像在拷問犯人,“沒有過程,沒有感受,天氣冷不冷,山裏面黑不黑,路上滑不滑,余震有過幾次,中途渴不渴累不累,你都沒有說明,像一個匯報ppt的機器人,”他問,“你覺得這樣是詳細的嗎?”

照您的標準,我都能提筆寫篇高考作文了,可說這些,到底有什麽必要?

夏安遠立刻在心裏反駁,他張張嘴,想要說出這句話,但最終還是生把它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

他不得不這樣做,雖然他知道他自己和紀馳,都最厭惡他這副樣子。

“你說你害怕,”紀馳看出來他不願意回答,他只又問了一個問題,“是害怕什麽。”

夏安遠垂下頭,盯著晃動的水面,眼睛一眨不眨的,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害怕您出事。”

水面有紀馳的倒影,跟燈光和水面一起晃蕩,零散的,細碎的。

這麽大體量的熱水自然不會在幾句話的時間裏就迅速降溫,更何況這種高級浴缸能一直保持恒溫,可似乎夏安遠在水裏捂得太久了,他感覺熱氣正從他露出水面的後背上蒸發,身體也很難再感受到初時的那股暖意。

總是這樣,人身體上的感知和七情六欲都一樣,如果一直這麽處在相同的溫度、環境、頻率不動一下,反而很容易喪失最原本的體認。

在安靜中,他聽到紀馳很輕地笑了聲,這笑幾乎只是氣音:“害怕我出事,”他說,緩緩地說,聲音穩而沉,“因為我手裏握著能掌控你和你母親命脈的東西,我要是出事了,你就會一分也拿不到,甚至會因為沒錢接續醫療費,從而失去你母親,是這樣嗎?”

紀馳的聲音混在水霧中,跟著它們的行進方向,在浴室裏不斷回響,最終凝結到冰涼的瓷磚上,又化為水珠,被地心引力拉扯、延長、交匯、成股、成流,淅淅瀝瀝再淋到夏安遠身上,冰得他一個激靈。

夏安遠知道再忍幾秒,他就能耍賴一般逃避掉這個問題,或者順利組織語言,換一個相對理性體面的回答。

但他腦海裏閃過一張張死人的臉,閃過黑夜的山林,閃過在大自然力量面前無能為力的驚惶恐懼,他好像發現那些陡生於一天前,他不願意回溯也不願意讓紀馳感知,被自己擰成緊巴巴一團壓在最深處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決堤爆發,也像沒什麽能阻擋住的山洪一樣將他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