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獻祭,徒刑

夏夜的月光,冷清,透亮。

這套房子的陽台很大,整面墻的落地窗可以將月光原原本本地放進來。夏安遠很多年前就知道,紀馳喜歡住在這裏,就是因為夜晚的光。

落地窗正對面,是一個小型公園,或者不算公園,只是一個百平米人工湖周圍的綠化帶。紀馳那時很喜歡畫它,準確點說,是喜歡畫它和在它其中散步的人。他也許把這種行為當成一種解壓的方式,但夏安遠看過他收起來的那疊命名為湖的系列畫,每一張其實畫的都是不一樣的地方。

月光太亮。屋裏的燈沒有關,夏安遠能感受到月亮曬進來,又和燈光融在一起的溫度。

他起身俯到垃圾桶邊,喘了口氣,轉頭對上紀馳的目光。

“你覺得這樣就結束了嗎?”

紀馳手臂倚在靠枕上,始終沒動過,那是一種戲謔的姿態。

任隨便換哪個人,穿一身正裝在這種情形下,都不會有多體面。夏安遠看著紀馳,仿佛在他身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什麽不堪亦或是難看的情形,即使是在這種時候。

可能這些本身社會地位已經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即使在人面前什麽也不穿,也不會有任何一絲局促。皇帝王爺臨幸妃子的時候,不也從來不避人。

夏安遠沒吭聲,站了會兒,按了按酸痛的頰肉,回到了沙發上去。

後半夜格外漫長。

藏在記憶深處的疼痛翻了出來,是夏安遠拿起刻刀,一筆一劃,割上紋在身體裏,經年已淡去的習慣。

夏安遠幾乎被這疼痛繃成線。他受不住紀馳的注視,那雙冷淡的眯著的眼睛,並不像從前那樣總溫柔沉浸,是個沉默的陌生人。

他背過身去,於是消瘦的肩胛骨揚起,一層淺淺的肌肉包裹住骨骼,肩背落在月光下面,泛出柔韌的,濕黏的,隱晦的光澤。

像蝴蝶。能見到這個場景的人,都不會不承認,原來這個部位真的很像蝴蝶。蝴蝶在狂風中吃力地、艱難地振翅,可往下落時卻那麽輕盈,甚至那樣輕易,不堪一擊。再仔細一點,仿佛還能看到翅膀上的絨毛,沾滿了細密的霧珠。所以這場飛行是注定煎熬的,它沒能擁有一雙強大的翅膀,一點雨霧都能將它墜到泥土裏。

夜深,燈已經關了,這個時候的確能看見月光原本的形狀了,在幽深的朦朧裏,一切都仿佛是所有人記憶裏的那樣。是不規則的幾何圖案,是低溫的紗幔,是起伏的剪影,是黑夜裏隱忍的喘氣。

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心裏此刻在想什麽。兩條肢體有長達八年的闊別,其實根本早已並不熟悉,這種不熟悉所帶來的,是本該親密之下的冰冷生硬。

夏安遠識趣,沒找他討要一個吻,或者一個擁抱,他可以獻給紀馳,但他想紀馳多半也並不想要。

又或者他們什麽也沒想,把一切當作再簡單不過的交易。真是那樣,買賣雙方有什麽好想的呢,他們甚至整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用成年人的本能配合默契。

……

夏安遠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像躺在蒼鷲橫飛的天葬台,一個人做一場單方面的獻祭,另一個人做一場單方面的徒刑。

天蒙蒙亮的時候,紀馳接到了一個電話,他伸手撈住夏安遠,讓他揚起了腦袋,再一手去接聽,另一只手將指間抽剩的煙頭喂到夏安遠唇邊,夏安遠沒動靜,……讓他將煙嘴含進去。

“好,”他看著夏安遠吐出的霧氣,言辭中有種不可思議的冷靜,“給張總備的禮帶上,再拿套衣服,二十分鐘後機場匯合。”

電話掛掉,衣物摩挲聲響起,紀馳咬住殘余的煙頭,伸手拿過放在一旁的西裝外套,就這樣穿上。

……

五分鐘後,大門關上了。

夏安遠發著懵,跪伏在沙發上喘氣。耳道裏傳來遼遠空曠的鳴響,他忽然想到林縣那條巷子裏的蟬,到秋天的時候,也會變得跟自己現在一樣脫力,緩慢的,生命就從它欲要僵腐的身軀中抽離,留下一只無聲無息的屍體。

醒來時,他仍舊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夏安遠首先感受到的是頸椎和膝蓋的刺痛,他把自己撐起來,渾身上下像被重型卡車碾碎後重組,沒一處骨肉完好。

窗外的天還是他失去意識前的樣子,灰裏透著白,不知道是清晨還是傍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了一整天,還是只是幾分鐘。

他咬著槽牙,艱難地起身,沒有第一時間收拾自己,而是從洗衣房找出來幹洗劑和最為柔軟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從頭擦拭沙發上的痕跡。

這種事情他做得很順手,很多年前他是經常見紀馳這樣擦它的,輕緩、細心。紀馳矜貴漂亮的手指做這樣的粗活其實很違和,但他做得相當好,以至於這套沙發時至今日還像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