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直到心理醫生沈喻到了時,劇組眾人才在大年初一這天見到了他們的女主角。

她其實身體上十分困倦慵懶,入組以來熬過的大夜,都在這時候變本加厲地報復回來。起是不願起的,眼皮子也不願意掀一掀,由得商邵將她抱著。外頭一會兒聽羅思量喊下午輸了兩千,一會兒聽田納西說紮了只宮燈,正哄栗山給他題字留墨寶,鬧鐘也不知響了幾回,通通都沒把應隱叫醒。

直到日落時分,緊閉的眼睫上落下親吻,聽見商邵說沈喻到了,她才強迫自己起身。

出了門到村口,沈喻蹲在雪地裏,吐得臉上沒了顏色。聽說是恐直升飛機,死活也不肯上,一定要坐車進山。山路迢迢又茫茫,原定下午一點多到的,坐車就得晚上七八點了,沈醫生也是軸,硬是上了車。車行一半,輪胎陷進四十公分厚的雪裏,折騰了近一小時無果後,還是讓直升機去接了。

沈喻受了兩重罪,下直升機後吐了個七葷八素,又狠狠抽了兩支煙,才算勉強緩過神。聽見應隱打招呼的聲音,他扭頭,水銀色的鏡框後,眼神還是如手術刀般,有一股輕巧而不費吹灰之力的精準。

他眼前的女病人,穿一件嶄新筆挺的水玉青色大衣,利落的直形剪裁,腰帶系成一個寬大熨帖的蝴蝶結,方形小翻領,最上頭的扣子是解開的,露出裏頭一方淺香檳色絲巾。

十分端莊雅致的一件,配上她用玉簪子挽起的發髻和乳白色羊皮手套,將復古腔調拿捏得很好。

沈醫生看到她的模樣,還未從這股落魄狼狽中站起身,已經先溫和地笑了一下。

還願意花心思打扮自己,還有儀式感搭配全身,還想讓這個世界看到的有關她的影像是美的,就代表她的精神力量還沒被摧毀得那麽糟。

又或者……她已經被摧毀得寸草不生了,作為晚來一步的醫生,他此刻看到的是已經縫補後的她。

“應小姐,我從沒出過這麽遠的診。”沈喻拍了拍膝蓋上的雪沫,沖她伸出手:“大年初一,你看上去已經有一個新的開始了。”

他將目光轉向她身邊的男人。他知道他,在他有關應隱的病歷档案裏,滿滿當當都是他。

作為深受應隱信任的心理醫生,沈喻對她感情上所經歷的變故一清二楚。雙相病人確實有一部分會轉為抑郁症,但應隱是時隔兩年的穩定後,再度走進他的診室。她當時沒有保留,從一把傘、一張披肩、一場雨說起,沈喻靜靜地聽著,靜靜地記錄,偶爾做一些理性客觀的提問,以幫助應隱更深地表達自己。

“那麽,你有沒有想過跟幾年前一樣的念頭?我是指離開,或者傷害自己。”沈喻毫不避諱地問。

他從來不baby talk,對於他的病人來說,在走進這間診室前,早就已經聽過了成千上萬句諸如“開心一點”、“多笑一笑”、“想開點就好了”之類的語言,這些話語善意、溫暖但無力,遊離在病人真正的內心世界之外。他們也許需要更客觀、強力的語言和觀察,以穿過他們堅固的壁壘。

“沒有。”應隱兩手掌心貼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擡起臉,微微的笑意:“我答應了他要長命百歲的。”

但是他如今是被商邵請來的,在電話裏,他被言簡意賅地知會,他的病人又有了一次危險性行為。

沈喻對商邵頷了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目光回到應隱身上時,眼前出現了一封紅包。

“利是,新的一年恭喜發財。”應隱用雙手遞著,歪過臉,笑了笑。

“利是要有,恭喜發財就算了。”沈喻接下了她那枚紅包,“幹我這行要是發財,就證明人間很苦。”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沈喻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給全劇組的職工一一派發利是。她蒼白瓷色的臉在夜色與燈下穿行,時暗時亮,時隱時顯,令沈喻覺得是在看一出電影膠卷拍攝的走馬燈。

見到那位傳聞中以嚴苛和善於調教演員而出名的導演時,沈喻提出一個需求:“我需要閱讀劇本,全部。”

按理來說,電影還沒拍完,為防偷跑、泄密和惡意競爭,最終劇本和故事都需要高度保密,沈喻是沒有資格看這些的。但栗山沉默一息,破天荒地說:“讓我的女主角給你。”

在簡陋的哈薩克小木屋中,空氣中總郁塞著一股溫和的動物臭味,沈醫生烤著油汀,就著昏暗的鎢絲電燈,將應隱的病歷档案和劇本前前後後對照著看了一夜。

從此以後,每一天收工,應隱就去沈喻那兒,做上一小時的對話疏導。

她過去時,商邵總親自送她到門口,目送著她掀開棉被門簾。

天上的直升機來來回回,幾乎每天都要飛上那麽一回。有時是運載著新鮮的瓜果時蔬,有時是補充其他物資。剛開始,劇組上下對這台飛機都心懷著畏懼的敬意,並不好意思去叨擾。還是攝影組的蔡司先遇上了問題,機子壞了,充不進去電,才抱著忐忑的心情敲響商邵的門。當夜,他就和他的機子一起到了省會,並在第二天開工前順利地返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