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憶前緣

入都以來,對於趙珩每一次得寸進尺的舉動,裴朔雪都沒有較真地去計較過。

在裴朔雪眼中,不管是皇子趙珩還是蜀州忍冬都只是他一手養大的崽子,既構不成什麽威脅,也無所謂計較。

可如今,他竟然就是神諭中注定要殺死自己的人。殺死自己的,居然是一個弱小而脆弱的凡人,還是一個能將性命交付給自己的凡人。

一時間,裴朔雪竟不知道是不是天道格外厚待自己,居然將這生死劫難設得如此簡單,簡單到只要他現在往前送一送匕首,纏繞他萬年尋覓的神諭就能結束。

裴朔雪心如鏡湖,眸色漸深,染上了殺氣,琥珀色的瞳孔變成紫色,烏發也在一瞬變白,睥睨的神情宛若山尖冷雪,絲毫未曾因為趙珩的掙紮動搖。

看著面前的霜發紫眸和他冷漠垂視的神情,趙珩反手握住裴朔雪的匕首往自己胸腔中送的動作滯住了。

如夢一般,遺失許久的記憶碎片沖破頑籬在趙珩的腦中閃回,他看見被老和尚牽著手往清玉山上走的小男孩,看見清玉山山風呼嘯而過,春日山景頓變寒冬,看見一座掩映在霧中難以的山門,看見熊熊烈火吞噬了老和尚,看見一個和自己一般相貌的男孩被半人半妖的東西掐住了下巴,而那長著獸耳和尾巴,額間有三花金印的男子居然長著一張同師尊一模一樣的臉。

腦中湧現的記憶將趙珩釘在了原地:這是夢吧,這樣陌生的場景,這樣從未在記憶中出現的畫面……

可如果真的是夢,夢中的小男孩為什麽會哭得那麽傷心,傷心得似乎能通過這雋永長久的時光將當時的絕望和恨意傳到自己的身上。

可如果真的是夢,為什麽隨之而來的記憶和幼時的場景全數連接上,補全了之前所有的空白。

沒有任何的排他性,就像是這本就是他的記憶,只是一時被塵封了,此刻啟開,頓時揉入他的血肉之中,讓他感當年所感,痛當年所痛。

橫在他們之間的匕首未曾再進一分。

趙珩死死地盯著裴朔雪光潔的額頭,似是想要通過這點和記憶中人的不同給他敬愛了多年、又初嘗情愛的人一點開脫的理由,同時也是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當年山中遇到的精怪不是他。

裴朔雪微微歪了頭,看清他眼中帶著懇求、期盼、難受的復雜神情,似是不能理解他的轉變。

最大的轉變是,趙珩的手從裴朔雪的手腕上松開,握住了刀刃,阻止了裴朔雪的逼近——順從的引頸受戮變成一個抵抗的姿態。

最後的奢望很快被裴朔雪打破——在裴朔雪往前送了一寸匕首,趙珩死死抵住的同時,他終於看見裴朔雪額間顯現出的三花金印。

清玉山、大雪行山、人跡罕至。

平都、月夜喜宴、人聲鼎沸。

此時恰如彼時,斯人便是今人。

一直認賊作父的人是自己,一直深陷情。欲的人是自己,因此癲狂苦痛、輾轉反側、難眠枯坐的也只有自己。

趙珩極輕地笑了一下,輕笑中帶著自嘲,卻又似歷經辛苦後的塵埃落地,那樣輕快的嘆息不是因為得償所願,而是錯路難回。

他不顧掌心的鮮血,順著刀刃一寸寸握了上去,直到鮮血落在裴朔雪的手背上,染紅了他素白的手。

趙珩以一種不抗拒地力道從裴朔雪的手中奪下了那把匕首,扔在了地上。

“嘭——”地一聲清脆響聲,同時砸在兩人的心上,裴朔雪眸子微縮,似是才發現趙珩手上的血,眸中的紫色變淡,他眉頭輕皺,剛想說些什麽,趙珩附身過去,在他耳邊落下一句冷漠而歹毒的話。

“清玉山上一別,竟已十多年,別來無恙啊。”

裴朔雪耳尖傳來刺痛,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他從耳垂到全身都隨趙珩的一口顫栗了一下。

“你記起來了?”裴朔雪神情復雜地看著他。

趙珩看著他耳尖垂下的血珠,舔了舔自己唇邊沾染上的血,嘗到了血的腥甜,輕蔑一笑:“這點痛看來對你來說不算什麽。”

裴朔雪對他這樣輕視的神情十分陌生,一時心中湧出一種陌生的恐慌,他猛地掐住趙珩的下巴,面帶薄怒道:“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想起來了多少?”

裴朔雪想起在清玉山上的那個男孩哭著要宋明軒的場景,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他該怎麽解釋,怎麽告訴趙珩宋明軒早就咽了氣,怎麽解釋自己和宋明軒之間的因果……

這樣的念頭猛地竄出來,又很快卡在喉間。

他憑什麽要和趙珩解釋?憑什麽要和一個卑微的、不過幾十年壽命的人類解釋?尤其在裴朔雪清晰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再不是那個對自己乖乖俯首帖耳的小徒弟,而是清玉山上抱著仇恨又不得不暫時忍耐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