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金珠

迎上那雙充滿希冀的眼睛,裴朔雪心沉了一下。

碗中的酥山已經化了大半,只剩下中間一點小尖尖立著。碗邊的水珠積蓄著墜下,忍冬額角的汗珠也積蓄著墜下,一冷一熱在裴朔雪眼中跳動,在烈日的映照下閃得他眼疼。

他按著忍冬的肩膀讓他坐在唯一的矮凳上,站在他的身後,沒去看他的眼睛,也沒回他上頭的那句話。

忍冬只感受到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壓得他動彈不得,看不見裴朔雪的臉。

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坐在那處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乖巧地搭在膝蓋上疊著。

裴朔雪拍拍他的肩膀,指著西邊巷口正在買糖人的一對夫婦,暗示忍冬往那處看。

忍冬認得他們,方才在裴朔雪的攤子前停留過一會,好似是求子的……

求子……忍冬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戶人家我認識也有兩三年了,住在那條巷子裏頭第三戶,對門那個紙鋪子就是他們開的,生活也算小康,家風清白,夫婦和善,年近四十一直沒有兒子。”裴朔雪感受到手下的人抖了一下,這細微的震顫像是透過肩膀傳到裴朔雪的手上,他手下又用了些力,將人壓實了,繼續道:“那男人又是獨子,沒有血脈過繼,他們說不介意血緣,只是想有個孩子養老送終,你……又正好喜愛讀書……”

話說到這裏就已經足夠,忍冬全然明白了他什麽意思——他想把自己送給那對夫婦。

即便這些年來他小心翼翼地過活,從不逾矩,可他還是想要趕自己走。

裴朔雪松了手,壓在忍冬肩膀上的那股力消了,他又抖了起來。

裴朔雪看著他瑟縮的脊背,目光微動。在忍冬看不見的地方,裴朔雪的手腕上平白幻化出一串金紅色的腕珠來。

腕珠盈盈華光,金紅的色澤似是血液流動一般。

裴朔雪解下一顆滑入掌心,半蹲著將它托在手上,送到忍冬低著的頭顱前:“你想要的東西。”

他說完最殘忍的話,再給他討要的東西。

“我不是喜歡讀書。”忍冬擡起臉,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流下,突然道:“也不是有什麽非要不可的東西。”

裴朔雪蹙眉,一時沒懂他在說什麽,無論是當年讀書還是方才問他要東西,不都是他親口提出的嗎,怎麽如今又說不是自己真心實意想要的了。

他們這五年隨時朝夕相處,可真正推心置腹的話沒說過幾句,如今在這關頭,裴朔雪覺得有必要把事情講清楚。

“你需要一個完整家庭的陪伴,這點我本該早就想到的,抱歉過了這麽久才意識到,好在現在也不晚。我……在這個世上無牽無掛,行蹤不定,說不準哪日就會離開蜀州。可你不一樣,人就像是一棵樹一樣,選定了地方紮根生長,根越往深處紮,枝葉也會越發繁茂。就算你一直跟著我,以後也總會選定一個地方定居下來,娶妻生子,最後落葉歸根。這不是你喜不喜歡,想不想要的事,在這人世間生存都是如此的,你避不開塵世繁雜,我也只能在其中尋一個讓你稍微松快一點的活法。”

裴朔雪不明白他有沒有聽懂自己說的話,在裴朔雪眼中,人間熙熙攘攘皆過客,說他們熱鬧,這凡世亂花也熱鬧,說他們枯燥,人間百態,都逃不過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同的人過得都是同樣的生活。

他生在這樣的人世,便該順著這流向活著,不然反而傷了自己。

忍冬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可還是認真地聽完了裴朔雪的話,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輕聲道:“這真的是我需要的,還是貴人覺得我需要的?”

裴朔雪怔了一下,這簡單的一問卻似有千斤重,輕易地摧毀他方才的長篇大論。

他慣用上位者的姿態去看待他們,覺得這些短暫而枯燥的生命軌跡他已經了如指掌,再大的事情都翻不過一個生死去,他們肉眼凡胎,注定目光短淺。

他悲憫他們的短淺,也不屑去過問在這短淺之中他們的掙紮和不甘,以至於忍冬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驚訝的同時,心中湧上荒謬,而後是無力。

忍冬鼓起勇氣道:“我不想去。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求過貴人什麽,我只想求貴人這一件事,別趕走我……”

“貴人,我求你……”

裴朔雪輕笑一聲,話中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似是觸到他什麽心事,裴朔雪言辭陡然犀利起來:“不想?呵……不想……”

“你相信命途天定嗎?”裴朔雪掐住忍冬的下巴,逼迫他擡起頭來。

發紅的眼眶還帶著淚,被他用力一掐,登時落下一滴淚來,正墜在裴朔雪的手背上,他卻恍若未見,眸子裏帶著些霧蒙蒙的,叫人看不透的神色。

忍冬平日對他尊敬有加,從來沒有忤逆之言,此刻卻是大著膽子掙紮,固執道:“夫子說過,人定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