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雷雨夜

雷雨不歇,電光更甚。

舉目雨氣激蕩,碎末撞成白霧,籠罩四周。

裴朔雪收傘回廊,撇了撇身上的雨水,倚了傘一旁靠著。

又是一道驚雷劈下,裴朔雪瞥見轉角處有一片衣角拖在地上,他往哪兒走了兩步,就看到忍冬蹲在角落裏團著,他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耳朵,整張臉都埋在膝蓋上,身上也濕了大半。

裴朔雪蹲下來摸了一下他的頭,觸到滿手的水:“忍冬?”

忍冬抖了一下,沒有回應。

“忍冬?”裴朔雪覺得他有些意識不清,又喚了一聲。

忍冬仍舊呆怔,卻還是認出了裴朔雪聲音,習慣地小聲應道:“忍冬在……”

裴朔雪嘗試著拉下他捂著耳朵的手,捧起他的臉揉了兩下,看著他純澈的眸子沒了焦點,溫聲道:“還認得出我嗎?”

忍冬覺得眼前似是有重影一般,腦中閃過零碎的記憶,自己好似在一座山上,山中有一只尾巴半人高的白狐狸……

他能聽見裴朔雪的聲音,想要回他,卻只是徒勞地張口,沒有發出聲響。

裴朔雪意識到不對勁,探了一下忍冬的脈息——脈象平穩,並不是身子上有什麽急症,倒像是魘住了。

忍冬突然反手抓住了裴朔雪的手腕,力氣大得不像是個孩子,裴朔雪的手腕上登時就現出一道紅痕。

他忍著沒動,忍冬急促地呼吸著,小獸一般往裴朔雪的手腕上湊了過去,鼻尖抵上他腕間的脈搏,輕輕聞著,像是在確認他的味道。

忍冬的呼吸聲緩緩平穩,清淺的呼吸打在裴朔雪微涼的皮膚上,溫熱的氣息濡濕他的手腕,帶著一點細微的癢,裴朔雪剛想要抽手,手心一重。

忍冬認出了他,依賴地將腦袋沉入他的掌心,低聲喃喃道:“貴人,貴人……”

裴朔雪眸光微動,順開他黏在眼睫上濕漉漉的頭發,大拇指安撫地摩挲著他的下巴,回道:“是我。”

他濕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眼眶微微發紅,不知是凍的還是真的哭過。

忍冬已經不是五年前稚童一般的模樣,他就像是一棵樹,隨著身量的拔高枝丫舒展,就連臉頰上的兩團嬰兒肥也消弭在如水的時光中,棱角初顯的臉型生出幾分剛毅的輪廓來。

素箏說的沒錯,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對於神仙來說彈指一瞬的幾十年,卻是他們漫長的一生,他需要在這幾十年中體味親情、友情、愛情,體味生老病死,直至壽數的終止,下一世的輪回。

而這些裴朔雪一個都給不了他。

他有隨時離開要去做的事,或許連道別都沒有,他就會突然消失在忍冬的世界裏。

這五年來裴朔雪對他不冷不熱,因為他知道人類最復雜又最容易滋生的情感一旦被勾起,便再難以斬斷,過分的依賴和不舍只會為未來的離別徒增業果。

可忍冬太孤獨了,除了裴朔雪,他在這世間幾乎沒有旁的牽絆,就算這些年來對裴朔雪丟下自己的懼怕從未有一日停止,就算裴朔雪和他相處多年他依舊只能疏離地喚他一聲“貴人”,他還是死死地抓住不肯松手。

他需要人的陪伴,而裴朔雪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個人。

於是在認出了面前的人之後,即便還昏沉著,忍冬還是下意識地往裴朔雪身上靠,本能地尋找著心安的來源。

他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小時候,一個勁兒往裴朔雪的懷裏鉆,卻怎麽也不能將整個身子都團進去,只好抱著裴朔雪的脖子,委屈地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一直以來因為害怕被丟棄,不敢靠近,卻無法遏制地想要得到關心和安慰,想要得到認可和誇贊,想要這個人抱自己,哄自己,就像兒時每次故意輸給趙鳴鸞帶傷回來之後會得到一個安撫的擁抱一樣。那些在心底壓抑著,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要乖巧懂事的聲音在混沌的時候全然拋在了腦後,他只想討一個抱,在懼怕的雷雨夜,在貴人的懷中。

可即便他膽大包天地伸出了手,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訴說心底湧上的委屈和難過,只會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無力又迫切希望得到回應。

裴朔雪目光復雜,幾度明滅,任由他在懷中拱著,終於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按住他的後腦勺壓在自己的胸口:“別動。”

往常或是慵懶、或是冷漠的聲音此刻卻帶著一點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憐憫。

裴朔雪將忍冬按在懷中,俯身將人抱起,走入了雨幕中。

四下無人,裴朔雪周身凝聚起一個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連天的風雨。

忍冬窩在他的懷中,竟在回家的路上沉沉睡去,勻長的呼吸打在裴朔雪脖頸,一呼一吸似叩問心門,不斷地告訴著他懷中的不止是一個擁有著最脆弱的生命,卻需要最多情感付出才能養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