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玉山

清玉山白霧繞山腰,山腰以下春。光融暖,桃花灼熱,山腰以上玉樹冰封,寒風刺骨。

裴朔雪半倚在欄杆上,淡青色的衣擺垂落在地上,腰封未系,隨著他拎著自己一束長發逗貓的動作,拉扯開若隱若現的腰線。

“他們什麽時候走?”裴朔雪托著腮擡頭看了一眼,天上毫無征兆地開始下雪,細小的雪粒子落在半空中被一個無形的罩子擋住,而後化成水滴朝兩邊滑落。天井內依舊是幹幹爽爽的,池面上沒有一絲漣漪。

狸貓聞言伸了一個懶腰,跳到欄杆上墊在裴朔雪趴下的位置上,尾巴靈活地在池面上點了一下,水面頓時為鏡,幻化出山門外跪著的兩個人——一個老和尚,一個小男孩。

“他不是你舊友嗎?為什麽不讓他進來?”狸貓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不明白裴朔雪前兩天還跑去人家廟裏下棋賞花,今日怎麽就能狠下心來召雪趕人。

“我養你這只已經夠煩了,不想再添一個。”裴朔雪懶懶道。

在老和尚還是個俊俏書生的時候,裴朔雪就認識他了。

裴朔雪常年隱居清玉山,山中時光漫長而無聊,他就在山頂老松下磨了一塊石棋盤,有時興致來了,便一人和自己下棋玩。一日,棋子正落在緊要處,盯梢的狸貓說山下的荷葉鴨開始每日只供三十份,裴朔雪忙丟了棋子下山去搶,等他拎著一只噴香出爐的荷葉鴨回到山上,發現棋盤上死局已解。

人間多年,裴朔雪也不是沒有留下過棋局,只可惜一直無人能解,即便皇宮大內的藏書閣裏都躺著他的棋局孤本,還是難逢對手。

如今在這山野之間,大半年都不見得有一個人的山頂上,居然能有人破了他的棋局,裴朔雪覺得新鮮,帶著油的手指印在石棋子上,挪了一子,重新堵死了路。

過了兩日,裴朔雪再去,棋局不僅被破了,沾著油光的石子棋還被洗得幹幹凈凈。

一來二去,裴朔雪對此人起了些好奇,隱了身形偷偷看了幾次,發現解了他棋局的是一個每日上山讀書的年輕書生。

到了黎國秋試的時間,書生再沒出現在清玉山解棋。裴朔雪覺得那窮書生還算聰慧,次年春闈之後,說不定自己就能在平都傳來的紅榜名單上看到他“宋明軒 ”的名字。

那年春闈過後,裴朔雪照樣看著平都送過來的入選名單,出乎意料的,榜上沒有宋明軒,只有一個極為相似的名字宋明澄,是當年的探花郎。

裴朔雪沒什麽興致去深究他人私隱,照樣在清玉山當他的懶散閑人。

過了兩年裴朔雪下山去寺廟前買酥油餅的時候,懷中這只肥貓非要攀高,一腳踩塌了寺院外墻的瓦片,裴朔雪只好忍痛捏著買餅的錢去撈貓,進門的第一眼就看到宋明軒穿著僧服在掃地,頭上戒疤未愈,分明是已經入了佛門。

重見棋友,裴朔雪隱隱手癢,寺廟離清玉山不遠,裴朔雪以人間身份和他相識,成了寺廟裏的常客,時常去品茶下棋。

宋明軒為人通透,處事有度,不多嘴不妄言,即使三十年多年歲月匆匆而過,都未曾在裴朔雪的身上留下半分衰老痕跡,他依舊待裴朔雪如故,從未多言過問。

宋明軒既然放棄大好前途出家,對塵世想必沒什麽眷戀,他又頗通曉人情世故,裴朔雪實在想不通他為何突然求自己收養那個瘦弱的小男孩。

裴朔雪盯著水鏡中的兩人,像是想到了什麽,眸中慢慢浮上冷色,漫天的風雪頓時席卷起來,砸在結界上朔朔有聲。

狸貓嚇得炸了毛,明知道風雪是面前這個人幻化出來的,依舊團著身子往他懷裏縮了縮,只敢露出個腦袋往前伸,去看水鏡中讓裴朔雪心神波動的原因——

跪著的和尚瞥了一眼凍得瑟瑟發抖的小男孩,解下自己的僧服披在他的身上系好,聊勝於無地擋著越來越肆虐的風雪,低聲囑托道:“不管發生什麽,跪在這裏不要動,除非門裏的人喊你,知道嗎?”

凍得鐵青的小臉抖著牙齒點了點頭,一雙懵懂澄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凍出的眼淚凝結在他的睫毛上,結成一縷縷的霜條。

和尚看著面前才五歲的孩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憫,他不忍地摸了摸孩子的頭,望向那扇緊閉著的門,似是想要透過那扇門和裴朔雪隔空視線交匯。

和他清澈通透的眸子對視,裴朔雪湧動的心湖一瞬靜默——他在算計自己。

宋明軒想要用這三十多年的交情逼迫裴朔雪收下這個孩子。

只可惜人間三十多年相交在裴朔雪眼中不過是彈指一瞬,實在是沒有什麽分量,而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心軟的良善之輩。

可一直以來相交的人卻是對自己有所圖謀,裴朔雪難免動了一下心湖,又很快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