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五)

“沈晴諳師叔, 找著那妖物的蹤跡了!”輪巡弟子壓低了嗓音卻掩不住興奮,“可真能逃的——終歸還是逃不脫法網。”

他找到了蹤跡,想也沒想就沖過來報信, 卻沒想到望見那位沈晴諳師叔神情忡怔地站在那裏, 看起來呆呆的, 沒一點神采,竟有幾分妖異般的非人感。

“……沈晴諳師叔?”輪巡弟子心底生出幾分不確定來, 方才那股任務即將完成的興奮也消退了, 忐忑地望向沈晴諳。

沈晴諳怔怔地站在那裏,雙眸失神, 分明是一雙極有銳意的鳳眼,此刻看起來竟像是一對黝黑的珠子,動也不動。

輪巡弟子莫名地生出一股畏懼感來, 悄悄地向後退了一步, 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一塊兒冒了出來,從前在話本子裏見過的各式各樣的劇情一時間全都湧上心頭:師叔走火入魔了?師叔被妖物附身了?師叔和那妖物本來就有關系?他是不是要被滅口了?

沈晴諳那雙幽黑的眼瞳終於動了一下。

像是枯寂的燈盞終於被點亮, 那雙鳳眼裏倏忽升起神采,轉眼便驅散了那股非人感, 又重新變成了那個神采飛揚的“沈晴諳師叔”。

“在哪找到的?”她恢復神采後, 一瞬便盯住了那個輪巡弟子,目光銳利,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她格外幹練精明,仿佛剛才那個木愣呆滯的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就是在我們之前盯好的那兩條線路上。”輪巡弟子被她直直望著,下意識便回答。

沈晴諳微一點頭,什麽也沒說, 轉身便向外走去, 顯然是去找其他輪巡弟子一道商量接下來的事務了。

只剩那來報信的輪巡弟子還站在原地, 望著沈晴諳遠去的背影,莫名有些挪不開腳。

他總覺得那一瞬間裏,這位沈師叔有著說不出的古怪,好似披著一副並不屬於她的皮囊,掩蓋著另一個無人知曉的靈魂。

他站在那裏,不由自主地為這個荒唐的猜測打了個寒顫。

沈晴諳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

其實她並不需要走得這麽快,捉拿甕中之鱉般的妖物並不急在這分毫之間,但“沈晴諳”就是這樣一個人,當成功在望時,她就一定會急切地去抓住,哪怕有時會被斥為“沉不住氣”,可終究本性難移。

以前她從來不會想這麽多,一個人很少會細細思考自己的每一步行為究竟蘊含著自己什麽樣的性格側影,一切選擇都出於本能。

她本來也是這樣的,一個傀儡並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畢竟她的存在本身只為了傀儡主人的心意。

一具完美的傀儡,應當有最莫測的能力,和最淺薄的意志,承載主人的所有希冀和要求,永不違抗。

傀儡自身的思維和意志,是這世上最雞肋而無用的存在。

可當一具傀儡也擁有了“記憶”,當她能從一滴血裏回憶起漫長的二十年,每一個細節、每一點記憶都鮮活如真,連月夜登樓與堂妹共飲的一盞桂魄飲都猶在喉頭,傀儡也像有了屬於自己的靈魂。

那就是她的記憶,她這樣相信,也從來沒有懷疑,她能細數她作為“沈晴諳”朝朝暮暮、一點一滴,她長著和沈晴諳一模一樣的容貌,她談吐行動都和沈晴諳一般無二。

她當然就是沈晴諳,這是屬於她的名字。

其實她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在乎這個名字,正如她從前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誰——一個傀儡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名字。

她從前也從來不會思考,只需被主人安排。

可“自我”恰恰是最需要、也最無需尋找的東西,只需一個偶然的瞬間、一個偶然的思緒,她就那麽隨意地冒出一個念頭:

她是誰?沈晴諳是誰?她是沈晴諳嗎?

於是最完美的傀儡忽而產生了最多余的疑惑,成了一具會把靈力浪費在無用的思考上的殘次品。

“沈師叔,我們趕緊啟程去追那妖物吧?”正在商議的幾個輪巡弟子看見她走過來,笑嘻嘻地朝她招手,“等追到這個妖物,咱們的任務總算就要結束了,到時候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茫地想:任務結束?休息?傀儡有休息嗎?

他們也許很快就可以去休息了,但她不是。

傀儡的任務,永不結束。

也許是平生第一次,傀儡忽而生出一種類似真正的人的疲倦。

原來“累”是一種這樣的感覺。

可所有人都看見,沈晴諳師叔唇角帶著舒展的笑意,含笑瞪了那說著要休息的輪巡弟子一眼,半真半假地斥責,“還沒完成任務就想著休息了,萬一叫那妖物跑了,我看你怎麽辦。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真捉到了妖物再休息。”

傀儡已經很累了。

可“沈晴諳”不累,屬於“沈晴諳”的不會是疲倦,而是即將完成任務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