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是他釀就春色(一)

鐘神山的晴日也是冰冷冷的, 明媚璀璨的日光映照在終年不化的冰雪山川,明凈清亮遠勝他處,可越是明亮, 周圍便越是漠漠輕寒, 若非鐘神山到處都是修士, 不畏寒涼,只怕是凍得鼻子也要掉了。

屋檐下, 陽光順著檐角灑落, 一半明,一半暗。

陽光照在檐下躺椅上的人臉上, 一半光,一半影。

曲不詢久違地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考慮到他的夢寐何其淺, 又或許只是他想回憶。

那是在藏經閣。

浩如煙海的典籍, 被重重的陣法和符箓妥當地護持著,是蓬山弟子口中的漫漫書山, 若是走進去漫無目的地亂逛,那逛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故而平日裏大家都是選定了方向去找想要的書。

走進書山, 前幾段還能見到許多剛入門的小弟子湊在一起選書,越往後,人跡便越稀疏。

他順著小徑一路向前,遇上不少眼熟的同門,見著他,便紛紛點頭招呼, 恭敬喚他“長孫師兄”, 他也挨個回以致意, 不覺便走到了劍首部,其中專門收錄劍典,他平日裏也會來尋前人手記。

蓬山劍閣為首,學劍、用劍的弟子數不勝數,劍首部最深處也時常有人駐足捧書細讀,他無意攪擾,半點聲響也沒出,悄無聲息地拐進其中一條小徑,順著書海漫遊,這本已看過,那本的作者總愛長篇累牘廢話、不讀也罷……到中段,他才緩下腳步。

《孟氏坤劍殘譜十式拆解》。

孟氏坤劍殘譜有點名氣,他也看過,那是早已在浩劫中被天雷擊中碎隕、沉入海中的方壺遺脈帶到神州的劍法,原本有二十六式,只留下其中十式,艱澀難解,修仙界有許多劍修平生便致力於拆解這十式,試圖重新編纂出二十六式。

他伸手把這本一掌寬的厚重劍譜從書架上抽了出來,藏經閣的所有典籍都是按照書架高度重新裝幀印寫的版本,塞進書架裏只留下書上方不及一指寬的空隙,直到書被抽出,這才空出一段間隙來。

“唰——”

對面的書竟同時也被抽了出去,不偏不倚和他抽出的這本相對著,在那小小的間隙裏,露出一張如明珠生暈的清麗面容,黛眉宛然如春山,幽暗的書山方隅也似被她的容光映得明媚了。

是第九閣的沈如晚沈師妹,他們前些日子才見過一面。

雖然……她見到的只是個傀儡,實際上並不認識他。

她目光穿過幽邃狹小的間隙,一眼望見他,似是也微微一怔,烏沉清亮的眼瞳裏倏然像抖落的星光,他下意識地朝她笑了一下,微微頷首,這本是他從前做過無數遍的動作,面對任何一個同門都不會出錯,可偏偏這次,笑也笑得唇角僵硬,頭也點得磕磕絆絆,竟不知這到底是他自己的軀體,還是他仍在操縱傀儡了。

這也太遜了,他恨不得狠狠給自己腦袋來一巴掌,不知道這回究竟抽的是什麽風。

她唇角也微微翹了起來,朝他宛然一笑,輕輕咬了一下殷紅的唇瓣,目光盈然如清流曲水般望著他,不說話。

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也漏跳一拍,頓在那裏,忘了要說什麽。

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客套地叫他一聲“長孫師兄”就好了,這樣他還能全憑本能地喚她一聲“沈師妹”,說上兩句無關緊要的寒暄話,也算是終於和她認識了——等等,她沒說話,不會是因為她根本不認識他是誰吧?

從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幾分名氣,旁人認識或不認識他都無所謂,他也從不覺得自己成了首徒別人就都得認識他,可偏偏這一刻,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認識他這張臉、聽說過他的名字,這樣他也不必七上八下地猜她究竟認不認得他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睛忽然成了別人的眼睛,明知失禮卻挪也挪不開,嘴巴忽然也成了別人的嘴巴,笨口拙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連腦袋也成了別人的腦袋,一片空白,沒有一點靈活思緒。

別愣著,快說點什麽,他命令自己。

他張了張口,至少要喚她一聲吧?

“長孫師兄?”旁邊忽然有人叫他。

於是到了唇邊的話語又被咽下去,他頓了頓,不情不願地轉過頭看去,叫他的是個劍閣的同門,最近正好有些疑問難解,來藏經閣找典籍解惑,不知該看哪一本,見了他立刻驚喜地過來請教,一來一回便是好一會兒功夫。

等他終於把對方送走,再回過頭,不由一怔。

那一道窄小的空隙已經被封住,她不知何時把手裏的書重新塞回了書架上,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想也沒想,一伸手,越過書架,從這一側把那本書抽了過來,和《孟氏坤劍殘譜十式拆解》疊在一起,重新空出那段間隙,間隙後空蕩蕩的,已沒了人影,於是他的心仿佛忽然也缺了一塊,莫名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