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2/3頁)

他閉上眼,雙拳攥緊,眉宇間的戾氣聚如山巒。

身體中那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和恐懼愈演愈烈,幾乎燒穿了他的心臟。

謝昶自十五歲起,便有一個秘密藏於心底無人知曉。

他與一女子同感識,共生死。

而那女子,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妹妹阿朝。

先帝隆豐八年,南潯書院涉嫌一樁文字獄案慘遭滅頂之災,所有參與史籍編纂、檢修、刻印、買賣者一律斬首示眾。此案牽連甚廣,也殃及到無辜受累的南潯書院山長之子、謝昶的養父謝敬安。

官兵上門前夕,養母得知難逃此劫,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名遊歷四海的方士,請其做法,令他兄妹二人感識相通、命脈相連。

那時的謝夫人是這麽說的:

“阿昶,你並非我之親子,大難當前,去留隨君,你本就不必與我們一同赴死。”

“我知你志不在南潯這方寸之地,也知你性情堅韌不易磨折,能從閻王爺手裏奪下性命,來日定能青雲萬裏。當日救你之時,你爹爹從未想過讓你報答什麽,我們撫養你這些年,也從未過問你出身何處、仇家為誰,只盼你顧念當日救命之恩與這八年養育之恩,護佑阿朝一世安穩。”

“牽連進這樁案子,我與你爹爹勢必要與南潯書院同生共死,可阿朝還小,稚子無辜啊……你就讓阿娘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說,他也不會棄阿朝於不顧。

說到底,阿娘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也是,誰會將幼女的性命交付給一個冷血陰鷙、身負血仇的怪物呢。

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

與他後來手上沾染的無數鮮血和人命相比,區區忘恩負義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養母的請求,把自己的性命與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捆綁在一起。

他帶著阿朝連夜逃離南潯,不料不久後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亂,他與阿朝在人仰馬翻的街頭走散。

兵荒馬亂的時期,一個六歲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為命不過朝夕,卻沒想到老天爺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個小小的、嬌氣的、日日吵著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亂世之中活了下來。

也幸好因著感識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復一日的成長,磕磕絆絆,大病小災,甚至有一次險些丟了性命。

只是這秘密深埋心底,就連心腹下屬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殺機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幾,無論是為他還是為阿朝的安危考慮,都不能將自己的命脈暴露於人前。

也正因此,尋人的難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著她從孩童到少女初初長成,算算時日,這孩子年底就該及笄了。

風平浪靜了這麽多年,今夏以來他卻感受到她身體的急劇變化,一開始不輕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種莫名的眩暈惡心甚至讓他以為她已有孕在身,後來才發現不是。

之後這幾日,他親身體會到她陷入從無僅有的傷痛與絕望中難以自抑,短暫的放松之後,今日這種劇烈的恐慌又再度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直到將她整個人吞噬。

驀地,手臂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謝昶猛然睜開眼睛,額角青筋直跳。

拂袖看向自己的小臂,那裏分明毫發無損。

他當然知道這種疼痛意味著什麽。

手臂上的那股劇痛還未消散,緊接而來的,又是一連串毫無章法、皮開肉綻的痛楚,脖頸,胸口,後背,腰側……以及,被扼住脖頸的窒息感,都無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

她在害怕。

她在……哭。

謝昶仿佛能夠聽到她的哭聲。

向來平靜從容遊刃有余的人,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亂。

理智讓他冷靜下來,就算急也沒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謝昶眼底隱藏的瘋狂便多增一分,仿佛蟄伏太久的兇獸,下一刻就要從瞳孔中掙脫。

直覺告訴他,阿朝就在這裏,就在他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比的強烈。

“你可有聽見女子的哭聲?”

身旁的淩硯亦是他心腹,方才見他面色陰沉如刀,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側,冷不丁聽到這一問,當即汗滴如雨,只能硬著頭皮搖頭:“屬下……未曾聽到。”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淩硯都未能聽到,想必是他聽錯了吧。

扶風水榭外是一條蜿蜒的復廊,光漏花窗的圖案便有百般變化,對應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見處處都是動了心思的。

可謝昶此刻沒有賞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院內一棵鮮綠油潤的芭蕉樹在冷風中搖動不止。

那哭聲一直在腦海中回蕩,似乎還越來越近了。

謝昶的腳步似被什麽牽引著,沿著復廊一直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