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袁紹”這個名字,不同人會下不同的定義。

來投奔的士人認為他寬仁愛士;

身邊的謀士認為他有點優柔寡斷;

任“濮陽令”時,百姓們覺得他為人清正;

徒居雒陽時,他不肯趨附宦官,又被中常侍叱罵是“坐作聲價”的小人;

後來這些東西漸漸混雜在一起,在他得到河北四州後,就變成了一個含糊且鄙薄的評價:

袁本初麽,不過是借了四世三公的出身,難道他自己還真有什麽本事嗎?

他當然是有本事的。

汝南袁氏是高門望族,有那麽多嫡出的庶出的子嗣,出自貴女嫡妻之腹的,才稱得上一聲郎君,他這樣的,在外時人人還算客氣,歸家時面對的不是畢恭畢敬行禮的弟弟,而是“奴婢子”的羞辱。

所以他必須事事做到最好。

他必須有智謀勇氣,有決心膽量……他必須時刻準備著面對那些“真正”的郎君不必面對的挑戰!他敢說袁術到死也不曾如他一般,親臨刀兵!

他必須強大!

若今日一如繁陽舊事,他如何再統領三軍!如何令河南士庶歸附!

那柄長槊很冷。

沒人提前替主公暖過槊杆,因此交到他手中時,仿佛他握的不是一杆槊,而是一塊冰。

袁紹沒有在意順著雙手漸漸向上的寒意,他拎在手中,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

張遼馬上就到了。

時間似乎停滯住了。

當一支騎兵如閃電般撕開中軍,向著大纛而去時,看到這一幕的交戰雙方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除了那些已在混戰中的士兵,他們不關心周遭發生了什麽,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東西都與他們無關,他們的戰鬥已經不能停歇,甚至夕陽西下,雙方撤軍時,他們經常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能成功脫身。

而其他人則在踮腳抻脖地看,探頭探腦地聽,手裏緊緊攥著一把汗,連武器也變得滑不留手。

只有離袁紹最近的人有反應。

他們在結陣,在射箭,在反擊,甚至還有人在嚷嚷將馬鎧兵牽出來——

軍陣這樣密集混亂的地方,用無法跑起來的重騎兵去撞死輕騎兵嗎?

終於有人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哭喊著撲倒在袁紹腳下。

“主公啊!主公!”

“蹋頓便是輕敵無備,才被張遼害了啊!”

“主公啊!”

主公的眼睛裏只有那個急速靠近的身影。

騎兵撞開長牌,踩翻親衛,將塵沙卷起,揚在土台上時,那個人的身影已經近得能夠看清面容了。

當那位武將一夾馬腹,戰馬沖向土台的時候,袁紹終於刺出了他的長槊!

兩柄長兵狠狠地撞在一起。

土台上變得前所未有的混亂。

張遼騎在馬上,被狠狠格擋這一下後,身體不由晃了晃,立刻又坐穩了。

他的馬是不能停的,沖到面前刺了這一槊,收回來便準備在戰馬掉頭時,再刺出第二槊!

在其他謀士還猶豫著,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時,一旁的荀諶從士兵手裏奪過短弩。

他的手很穩,幾乎沒怎麽瞄準,那支弩矢就飛了出去。

張遼下意識躲了一下,那一箭並未射中,但第二槊也刺偏了。

他的敵人,河北四州之主並沒有像所有人想象中那樣揮舞著長槊,給這個不知死活的敵人致命一擊。

袁紹收回上一擊的時間很長,他穩穩地將槊頭紮進地上,喘了一口氣才重新將它拔·出。

他冷峻地站在那裏,俯視著他的敵人,但那些雖不如荀諶敏銳,卻依舊聰明絕頂的謀士立刻全都明白了。

“護住主公!”有人高聲疾呼,“後撤!後撤!”

袁紹咬著牙,牙齒裏沁出了血沫,“讓開!我誓殺此獠——”

辛評一把揪住了主公的大氅,“此亂命也!”

他不是什麽膂力出眾的蠻勇武將,但就這麽一下,竟然將這個抖擻精神,殺氣騰騰的霸主拽得一個踉蹌。

土台上這一幕落在了所有人眼裏。

張遼一擊不中,招呼騎兵上前準備圍住土台時,袁紹的護衛已經湧上來了。

那是一群很漂亮的年輕郎君。

如果高順在這裏,會一個個指認出他們曾在繁陽城行了何等可笑之事。

他們的主公逃了,所以他們也跟著逃了。

他們穿著比太陽還耀眼的鎧甲,卻比村落裏的稚童更加怯懦。

如果高順這麽說,張遼會告訴他——那是因為主公性命無虞啊。

不要小覷了這些河北人!

他們一個個沖上來,用精美絕倫的鎧甲去抵擋馬槊的鋒銳,而後嘶喊著咆哮著,揮舞著長劍沖上來!

當他們滾落在泥土裏,一張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沾滿泥土與鮮血時,他們仍然能夠抓起手邊的武器,狠狠劈在馬腿上!

想象一下。

怎麽能想象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