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許城其實稱得上一座堅城,盡管連年戰亂令它顯得清冷破落,但城墻高厚,城門堅固,連堆在城下的石頭都經過精挑細選,隨時等待它被挑上城墻,然後帶著磅礴氣勢從天而降,將一切來犯者砸到血肉飛濺,屍骨無存。

在劉備進城後,有一些小官吏想調用它們——這種想法很正常,它不曾遇到一場戰爭來證明修築它,完善它的工匠們的高瞻遠矚,現在那些石頭該投入更重要的用途當中。

比如說用它修繕一下城中年久失修的井,再比如某一戶士人也需要一些石頭重新搭建台階,甚至最清政愛民的官吏也會覺得,那些石頭如果拿去給流民用,加固他們的窩棚,讓他們得以熬過這個冬天,那肯定是一件好事。

劉備拒絕了這些提議,作為補償,他提議那些士人雇傭流民伐些樹回來,用木頭搭建起臨時台階,順便將伐木用的斧子也免費租借給流民,讓他們得以用木頭蓋起木屋。

寥寥幾座木屋是住不下這許多流民的,但劉備要走了,城中也有許多人跟著離開,因此一定會騰出很多房屋的。

還有一些沒那麽窮苦,或者不怕凍死在外面的流民跟著大軍出發了。

士兵總是有錢的,只要他們打了勝仗,他們總會拿著犒賞來吃喝消遣,那點犒賞夠他們滋潤地度過寒冬了。

因此到了最後,那些靠在城墻下,堆砌成小山一般的石頭也依舊堆在那裏。

用平板車推和面烙餅和滿滿一罐子肉醬,同家人一起也跟著大軍出發的小販路過那裏時,很是不解地問了自家婦人一句。

——留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呢?

陸懸魚已經出發了,她帶上了司馬懿,跟張遼的騎兵一起返回太史慈駐守的大營。

她也路過了城門口,也見到了那些堆在城墻根下的石頭。

她是什麽反應都沒有的,但司馬懿多看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起來。

張遼回過頭看他一眼。

“仲達笑什麽?”

“我笑劉使君。”司馬懿說道。

劉使君還沒有出發,但他已經穿好了自己的戎裝。

他原有一套鎧甲的,皮革作底,上覆鐵片,雖然因為久經沙場的緣故,那件甲怎麽擦拭都顯得黯淡無光,但他還是穿著那身最舒服。

現在他換了一身新鎧甲,這也是左右近侍極力勸說的,他們認為他現在位高權重,不同以往,臨陣時在將士們面前也要展現出一個全新的,令人仰慕,令人敬畏的主公。

這身鎧甲是工匠精雕細琢,上面刻了花樣優美的鹖紋,又鑲嵌了金銀和寶石,太陽下一照,明光璀璨,想來不遜於袁紹。

……這很好,他也手握數州,他也是雄踞中原的大諸侯,他在氣勢上不能輸了袁本初。

劉備向著仆役手中端著的銅鏡裏看了自己一眼,卻不曾看到他想象中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

他看到了一個煩惱的中年人。

“那些石頭堆在那裏,不過是守城之用。”司馬懿解釋道。

“我知道,”張遼說道,“而今戰亂未消,守軍不可有一日松懈,這是兵家正理。”

“主公怕了。”陸懸魚突然開口。

張遼在馬上的身形忽然滯了一下,而後他恍然大悟了。

他所擔心的,是袁紹的陣線太長,如果突然攻向許城,這裏就需要守一守。

劉備所擔心的,是袁譚的誘兵如果真的切斷了青徐與兗豫之間門的聯系,他怕守不住睢陽,必須要退回許城。

“主公最怕的也不是這些,”她說道,“他手裏的兵力也足有五萬了,雖不能倍於袁紹,但亦有一戰之力。”

“那劉使君究竟擔心何事?”

“擔心領兵時不能如臂使指罷了,”她轉過頭,“不是什麽大事。”

城外的兵馬越來越多,前軍已經走出數裏,中軍才堪堪出發。

劉備也正是此時準備上馬離城的。

他將自己那些心思掩蓋得很好,於是沒有人看得出這位統帥的心事。

……韓信究竟是怎麽用兵的呢?

……袁本初又是怎麽用兵的呢?

兵馬過了一萬,那密密麻麻的身影已經看得劉備擔憂,現下加上民夫與工匠,還有尾隨在兵馬後面的流民,隊伍就成了長河。

而他從來不曾指揮過這樣龐大的軍隊,他的命令要如何下達,自中軍下達的命令,又要多久才能到前軍處?

睢陽四周多河,這支兵馬到時候要如何渡河?陣容會不會亂?士兵會不會跑散?糧草補給能不能跟得上?城外有沒有適合紮營的地方?

劉備腦子裏被這些瑣碎的,並不英雄豪傑的憂慮所占滿了,他甚至在心底有了一絲對袁本初的同情。但他不知道袁本初是極信得過手下謀士們的,他將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然後也只付出了謀士們派系林立,互相傾軋,他卻始終沒辦法下手去整治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