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圍城的第三天。

陸白從夢中醒來時,感覺渾身都在疼。

她躺在女兵為她鋪就的草席上,眼睛盯著一只快速爬過的小東西。

那東西灰蒙蒙的,從草席下面爬出來,片刻就進了門口的那片陰影中,短暫地隱藏住了身形。

但並不算嚴絲合縫的門板縫隙太大,於是漏進來的陽光也頗多。

風向忽然變了,外面刮進來一股腥臭氣。她原以為鼻子已經徹底習慣了的,但此時忍不住又皺皺眉。

那只小東西很顯然被這股腥風吸引了去,匆匆忙忙地從陰影裏又爬進了陽光下,最終鉆了出去。

它要去向一片膏腴之地,那裏有數不清的食物——深秋最後的蚊蠅都聚集在這裏了,它們嗡嗡叫著,盤旋著,引來各路為了過冬而不停進食的饕餮客。

這真是奢侈的大餐,無論是對蚊蠅而言,還是對還未鉆入地裏的各種爬行動物而言,亦或者是那些烏鴉而言。

陸白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座範城。

城墻上新加固過的女墻一段接一段地被打個粉碎,被她認為堅不可摧的夯土在投石機頻繁的投擲下先是被打出印記,而後是裂痕,終於在某一塊石頭砸上去時,黃土四濺。

民夫上前修補過,但用途不大。

荀諶不知道從哪裏弄來那麽多石頭,那麽多工匠,夜以繼日地扔石頭,每當一塊石頭砸準了,接下來總有三五塊石頭會砸在同一個點上,因此民夫上去修補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一不小心就跟著黃土一起被砸個粉碎。

沒有了女墻的保護,城墻上的士兵逐漸顯露在冀州軍的眼前,冀州人爬上雲梯車射箭時,又射傷射死了許多人。

他們被一個個擡下來,放在城墻下,先受傷的人被安置在草席上,尚能得到一絲溫暖,後受傷的人也想躺在草席上,可是一張張用過的草席被鮮血浸透了,再躺上去竟然比土地還要冷。

於是他們改變了主意,不如就直接躺在地上。

陸白走過他們時,見到其中有的人仍能懨懨地同她點一點頭,行一個很不標準的禮,有的人便被民夫毫不客氣地拉到平板車上去了。

她繼續向上走,見到了眼窩深陷的張超。

他坐在台階的半腰處,那裏一般來說很安全。

但除了城墻下方的投擲死角之外,無論哪裏都要看命。比如張超軍中某個兗州兵換班後坐在台階上喘一口氣,一塊十幾斤的石頭就從天而降了。

那可能也不是荀諶的命令,而是某個冀州工匠精益求精,要調校投石機的距離和角度,他投擲出了這一塊石頭後就沒動靜了。

對面陣地靜悄悄的,有人三三倆倆地圍著那架投石機,也許是因為這次投擲很不滿意,在討論怎麽繼續調整力度,但總歸不怎麽緊張。

而這邊的城墻下,有人匆忙地跑過來,腳步又戛然而止。

也許還有兩三聲嚎哭,因為張超軍中士兵多半是互相認識,甚至有親有故的,但終究還是很快就將那個人收拾走了。

張超就坐在那裏,灰蒙蒙的石頭台階上布滿了黝黑的斑點,但他毫不在意,見到她時,便拍一拍身側的台階。

陸白搖搖頭。

城中現下有三名將領,臧霸負責守白日,張超負責守夜裏,陸白則負責城內。

但城墻上有女兵在守弩機,因此她還是時不時要上來看看。

“荀諶再這樣砸下去,”張超說道,“你的弩也要被他砸幹凈了。”

她沒吭聲。

“咱們得想個辦法,”他說,“不能由著他們這樣。”

“彼軍勢大,如之奈何?”

張超沉默了一會兒,“他們縱勢大,咱們也得將那些投石機毀了才行,不然雲梯車一靠,如何守?”

其實現在也守不住,陸白想,女墻的缺口越來越多,補又補不牢,待雲梯車靠過來,士兵便如履平地。

範城的城墻是沒有劇城那樣高厚的,城墻越矮,投石車需要的高度就越小,選用的石頭就越重,於是守軍很容易就要陷入絕境。

然而張超的主意還是不免讓她有些擔心,畢竟濮陽城陷,臧洪張邈戰死,皆從此策而來。

“孟高公行此險招,是否……”

張超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他心中似乎有一個什麽算計,但很不成型,因此沒有說出口,最後只簡短地說:

“咱們只待他領兵攻來時,出城迎戰。”

城中沒有了固定的朝食與晡食的時間,因為自寅時過半,太陽漸漸升起,至未時將至,金烏西沉,期間荀諶隨時都可能帶兵來攻城。

在此之外,他也會持續地用投石機騷擾守軍。士兵們不能理解冀州人哪來那麽多石頭,最後只能悻悻地罵一句冀州特產。

就比如現在,太陽升起的位置還不高,城墻下的守軍還在排隊打飯喝湯,忽然戰鼓就敲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