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曹操想逃,還是想決戰,對於劉備來說是一個很煎熬的問題。

而對於程昱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

他和旁人都不同。

他郁郁不得志了一生,在五十一歲時受曹操征辟為壽張令,而後又因在呂布之亂中屢建奇功,封為東平相,漸漸成為曹操親信,也是除諸夏侯曹外,在兗州極有威勢的一個人。

家鄉的人誰能想到呢?在這個“五十不稱夭”的年代裏,一個五十余歲的士人應當專注於含飴弄孫,平靜地享受著他的晚年生活。他這一輩子也許曾有遺憾,但那些遺憾應當在鞭策子孫不斷奮發中釋然。

而程昱與他們所想全然不同,他這一生的遺憾沒有交給任何子孫來完成,他選擇了在胡須花白的年紀出仕,並且成為天下皆知之人。

這一切都是明公帶給他的,而他發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精魂與血肉來回報他。

“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元讓無幹。”

程昱又恢復了平靜的神采,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但後者的額頭上慢慢顯出一粒冷汗,順著蒼白的面頰滾下,最後落在深色的前襟上。

他整個精氣神都凝固在這一瞬,因此聲音也像囈語一樣。

“文若畢竟……”

程昱“嗯”了一聲,將眼睛向上擡起,眼仁下面的大片眼白露了出來,冷森森的。

“我不殺他。”

於是夏侯惇將後面的話都咽下去了。

他們不能坐視主公陷於苦戰,即使主公欲退守鄄城,他們也必須拿出些足以為援的東西,襄助主公。

在這個四面楚歌的境地裏,只有程昱的計謀能讓他們達成這個目的。

不同於兗州其他郡縣,鄄城其實還挺風平浪靜的。

這座堅城是曹操為自己打造的第一個大本營,他數度從這裏出擊,有勝有敗,也曾被強敵逼迫,兵臨城下,但鄄城從未失守。

世家們漸漸心中也有了一個評估,認為鄄城的確是兗州最為重要,最為安全的城池,他們的田地在城外,但他們自己是願意搬進來居住的。

在這座堅城裏,他們修建起了清幽而舒適的宅邸,家中有出仕者,每天處理完文書就可以回家休息;未出仕的那些人則生活得更加愜意,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可以出城打獵,可以在河邊垂釣,甚至即使烏桓人來了,他們也可以回到高墻後面的城中,在庭院裏挑一株果實累累的葡萄藤,將臥榻搬過來,一邊倚在榻上,一邊同三兩好友談天論地,一邊揪一顆葡萄來吃。

他們正在這樣消遣時日,忽然有人登門送信。

中秋將至,州牧府做了許多雄粗餅,並且請他們前往赴宴,而這場酒宴的組織者是荀彧。

“其中莫非有詐?”有人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又有人聞了聞那封信,“確似荀文若。”

“此非程昱所為吧?”

幾名士人互相看了一眼,有說話刻薄的笑了一聲。

“若是程昱寫的信,斷然不是這種香味。”

於是幾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自四百年前項王請高祖開始,宴飲就有了另一種可能的走向。後來劉表借著宴請的名義,一舉誅殺幾十家宗賊,也令天下大為震驚。

現在前線的曹公缺錢缺糧缺人,後方的世家們多少就有點坐不穩了。

但鄄城這幾十戶閥閱門戶互相通氣後,覺得問題不大。

他們不是宗賊,他們其中也有在各處府衙任職的官員,平時也算兢兢業業,侍奉這位心狠手辣的主公更是小心翼翼,不曾出錯,荀彧斷然是找不到什麽理由來殺他們的。

唯一被詬病的一點事,不過是程昱這些日子裏四處征糧,他們拖著,不肯給罷了。

但糧食原本就是他們自家的,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程昱不通人情,荀彧難道也不通人情嗎?荀文若豈會為難他們?更罔論鴻門宴了。

不錯,這也有可能是程昱出的主意,但只要荀彧在場,難道會由得程昱胡來?誰不知道曹操最信任的是他這位子房,而非那個須發皆白,朽笨不堪的老賊?

一想到荀彧的人品,再想一想他在世家當中的名聲,這些鄄城的士族心裏漸漸地安定下來。

這一場宴飲,最多不過是荀彧和程昱軟硬皆施,向大家求一些錢糧軍資,他們看在荀彧的面上,的確是可以再拿出一些的。

他們已經做好了出錢出糧的準備——其中有些不情願的,不願意赴宴的人也被說服了,“荀文若為了兗州士庶,只身去求陸廉,終是擊退了烏桓人!你且細想,他是冒了多大的風險!若你我都不領情,豈不被天下人嗤笑無義之輩?”

州牧府這天夜裏燈火通明。

門前的火把幾乎要將街上的樹木烤焦,有源源不斷的車馬進了這座樸素寬敞的宅邸,街上的行人駐足觀看,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