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陳群為什麽會跑過來。

他原是徐·州從事,很得劉備看重,後來派去青州,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學問而鮮問吏治,因此陳群去了能有一番作為。

另一方面則是看陸廉是個年少未婚的女子,覺得陳群無論出身門第,性情容貌,學識品行都堪為良配,因此想要不經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與陸廉並不熟,不知道她平日裏是什麽模樣,僅憑素日那幾次見面,只覺得這是個性情直率澄澈,沒什麽心機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頓,是既有耐心,又有城府,減兵增灶時一絲破綻不露,派張遼突入蹋頓大營時狠辣果決。

能這樣用兵的一個人,在戰場之外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刻意約束自己之外,已經很少有什麽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長文有情,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

他實在不必離開舒適安全,有天子居於朝堂,有張飛領軍鎮守的徐州,謀一個在臧霸處幫忙轉運俘虜與輜重的差事,再不辭辛勞跑到這裏,偏又賭氣似的,連營也不願進。

陳群已經調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燈火映照著這個文士打扮的年輕人,樣貌俊秀,談吐行止又有風度,他微笑著望向自己故友時的模樣,真是連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絲錯處。

荀彧因此忽然嘆了一口氣。

“長文,何必呢?”

那些從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鎮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燈火一般籠罩在方寸間的悵然。

“是我自己愚魯執拗,”他輕輕地說道,“令文若見笑了。”

當然,荀彧是不會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走,嘲笑他愚魯執拗的,他們這些潁川士人曾經在一起讀書,似乎也學到了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坐在書室裏捧著書卷時,也覺得自己知道這一世該如何走。

但出仕之後,許多事就很難說清了,回頭看一看年輕時的自己,只剩一地嗟籲。

“無論如何,長文既擇明主,該有一番作為,不可為兒女事自誤。”

他這樣和緩地勸說著,於是對面的好友也斂容道謝,謝他開導自己,又為自己叨擾了他許久而道歉。

他們都是性情克制內斂的人,喜怒鮮少形於色,喝了幾杯酒,陳群便準備回去了。

只是臨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還有些什麽未盡之語。

“……長文?”

這個夜色中一身淺灰直裾的年輕士人看起來仍然是不開心的,但這一次不是因為那位女郎了。

“既有這般好言寬慰我,文若自己也當……”

荀彧忽然靜了一刻。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而他選的那條路,已是不可說了。

清晨的北岸大營,尚有一絲余煙。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邏的士兵。

有民夫拎著桶去河邊打水,遇到拎著盆過來的中年婦人,又互相寒暄幾句。

晨光灑在滔滔黃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華。

渡口處數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間總還有些距離,離遠了看倒像在相互擠來擠去。

有人從船上往下潑汙水,下遊處又有人含糊地罵了幾句。

荀彧就是在此時渡河的。

陸懸魚剛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瑣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說阿草逃學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東的水渠處釣魚玩兒,一點也沒考慮過那條臭氣熏天的排水渠能養出什麽魚。

於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頓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慘。

又比如說夢到羊四娘抱著孩子在同幾個婦人聊家常,一邊聊,一邊暗戳戳地打聽誰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齡又正好與小郎相當。

小郎坐在屋子裏,一遍又一遍地在練習寫文書,寫完就擦,擦了再寫。

再比如說夢到陸白穿著渭陽君才能穿的錦繡衣服,光華燦爛地站在長安的那個小院子裏,正在幫眉娘幹活。

當親兵在帳外報信,說荀彧來訪時,陸懸魚抱著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軍榻上,頭發淩亂,目光呆滯地仍然在回憶她的夢。

過了好一會兒後,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將軍大破蹋頓,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來道賀。”

陸懸魚想象中的荀彧應該用這樣一句話作為開場的寒暄詞。

他肯定不是來道賀的,但這幾日裏不管什麽人來營中見她都會用這句話當“吃了嗎”來用,她自然也這樣想荀彧的。

“將軍,該撤出河北了。”

荀彧實際上說了這麽一句話,他一點也沒打算寒暄,並且對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湯餅和小菜看也不看。

於是捧著面碗,已經習慣性堆起一個假笑的小陸將軍那張正要綻放的臉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