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蹋頓生得雖然粗糙了些,心思卻並不粗糙。

他先示敵以弱,而後又在道中埋設伏兵,再傳信於文醜,準備先將陸廉的兵馬一分為二,再圍殺殆盡。

為了能夠實現這個計謀,他已經籌備許久,現在眼見一幕幕都按部就班地展開,內心的興奮真正是無以言表!陸廉已入彀中,即使她能靠冠絕天下的武力逃脫,甚至帶走一部分兵馬突圍,蹋頓仍然會認為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勝利!

因為此役之前,陸廉未嘗一敗,此役之後,不僅陸廉的名字將蒙上陰影,劉備軍中也將因此而士氣大跌。

這些美好的暢想無論從哪一個敵將心中生出,都會忍不住沉溺其中,但蹋頓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個冷靜謹慎的人——他只這樣稍稍地幻想了一下,然後立刻就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這片戰場上了。

勝利不會因為他事前的謀劃就輕飄飄落在手中,陸廉極擅應對野外戰場,在伏兵剛出,收到預警時,她便立刻下令要前軍結陣備戰,足見是個極其警惕謹慎之人,不可小覷。

——但這也令蹋頓內心劃過一絲疑惑,她既這樣謹慎,為什麽行軍時卻不曾注意,竟令前軍與後軍拉開這樣長的距離,給他這個決戰的機會呢?

但這個問題應該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當烏桓騎兵舉起長刀與馬槊,繞開正面,由兩翼切進陸廉的軍陣中,於是這支蹋頓部兵馬終於同陸廉的前軍相接時,蹋頓迅速地意識到,想贏陸廉的確是極難辦到的一件事。

這支前軍的核心是跟隨陸廉南征北戰十余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面對蹋頓最精銳的騎兵沖殺,他們仍能不落下風,並且能夠以隊為單位,千人為大陣,百人為中陣,數十人為小陣的迎敵。

那些中原人肩並著肩,背靠著背,有人拉開弓弩射箭,就有人以長槊在旁護衛;有人上前刺騎兵於馬下,就有人飛快地揮刀立刻補上;有人駕長車撞向烏桓人的戰馬,就有人舉盾替他擋住前方射來的箭矢。

戰局看起來非常混亂,他也已經成功沖垮了這支前軍,但在激昂的戰鼓下,無論是蹋頓還是他麾下的烏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這支軍隊的戰鬥力。

這戰鬥力不僅源於這些漢人身材壯碩,作戰勇武,更源於他們對命令的服從執行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高級軍官在頻頻以旗語下令,那些命令從校尉到部司馬,層層下達,最後到達隊率、什長、伍長的耳中,如臂使指,流暢之至,仿佛他們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場突襲,而是在按部就班地應對準備已久的一場演習!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這片田野上到處都是在廝殺的人,似乎互不相識,卻真實地視彼此為仇寇,而在戰場的兩側,從未見過彼此的兩個人卻在遙遙地望著對面。

蹋頓的騎兵沖散前軍之後,步兵也終於到了戰場,這些烏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單於多講幾句提振士氣的話,當他們見到陽光下蒸騰起的血氣,見到鐵甲與長戟反射出的寒光時,他們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場怎樣的戰鬥,也意識到如果能夠贏下這樣一場戰鬥,他們將會贏得多大的榮耀與財富!

——況且這支漢軍已經被大單於的騎兵沖出了口子,他們需要做的,不過是將那道傷口撕裂,放幹漢軍的血而已!

他們就這樣呼嘯著沖進了戰場。

張遼轉過頭,看了陸懸魚一眼。

她今天甚至不曾著戎裝,只穿了一件胡袖直裾,頭戴小冠,立於大纛下,注視著這個戰場。

陽光似乎照不到她。

她的額頭一滴汗也沒有,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與興奮,但她很快意識到他的目光,便轉過臉來,沖他笑了笑。

“蹋頓的後軍還沒拿出來,”她說道,“咱們還得等一等。”

張遼又轉過去看了一眼面前的戰場。

有箭矢釘在樹幹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極大的力,撼得樹葉一陣亂響,終於搖下一片金黃的葉子,用風托著,飄飄忽忽,想要向著遠方而去。

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葉片便一分為二,一半灑上了不知什麽人的熱血,很快墜落在地,另一半卻因刀風而急速揚起,升在半空之中。

於是它見識到了那棵樹,那片樹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見過的盛況。

它見到了一面四角鑲紅,如同紅雲一般的旗幟搖搖欲墜,那個執旗官被一刀劈中,卻死死地握著他的令旗,任憑周圍幾個披散著頭發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如果重要,為什麽他身邊沒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應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層層將他護住才是。

葉片在風中打了個旋兒,然後才看到,那個執旗官身邊,已經有十數個與他裝束相近的人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