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我以前是在雒陽城中殺豬的。”

她用了這樣一句有點突兀的話作為接下來的開場,陳群雖然一時不理解她想說什麽,但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很難得。

陸廉是個性格很隨和的人,盡管身在高位,但仍然很喜歡和市井間的黔首蒼頭們走在一起,聽一聽他們的辛苦和委屈,偶爾也會和他們爭論些雞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為她的朋友卻很不容易。

那些對於正常士人來說非常有誘惑力的東西,對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精致的茶具,熏香的衣衫,優美的詞匯,流暢的字跡,優雅的風儀。

有些她還是欣賞的,有些她甚至連欣賞都不去欣賞,直白地表達出自己敬謝不敏的態度。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將史書上並不少,黃巾之亂後的這些年裏,陳群也有所耳聞。

那些武將們對於士人的世界是向往的,艷羨的,甚至是趨之若鶩的,他們會笨拙地模仿,狂熱地追隨。

他們想抹去自己曾經卑賤的出身,但那些痕跡通常不是一兩代就能夠輕易抹去,於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會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成為笑柄;而那些沒這個好運的,通常會成為一場又一場陰謀的犧牲品。

這是大漢的天下,也是世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追隨著世家的腳步,即使是董卓呂布也不能例外。

而陸廉絕對是個例外。

她不避諱自己卑賤的出身,也不羞愧於自己粗俗的言談舉止,她看起來也會對世家妥協,甚至會從善如流地在下邳陳氏的幫助下改一個士人的名字,讀一些世家才有資格學習的經學書籍。

但這不能改變構成她這個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對陸廉來說,“世家”只意味一群擁有田產,因此可以世代讀書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們與看路邊的田舍翁沒有什麽分別。

她穿著短褐,在雒陽城中殺豬,或者她穿著戎裝,站在劇城上俯視她的軍隊,似乎也沒有什麽分別。

因而世家的風度,世家的威儀,世家的累世閥閱,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傲慢的人呢?

但陳群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在他最初對陸廉動心之時,而是已經是很久以後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學識風度,對她來說甚至構不成成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談不上對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現下聽到她願意講一講自己的事,陳群甚至感到了一點驚喜,畢竟她平時與他特別的公事公辦,從不樂意多說一句話的。

“將軍請講。”

“我那時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殺豬,蒙主君青眼,偶爾也令我出城去收幾頭豬來,那是很好的活計……”

她的聲音並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啞,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皚皚白雪上的聲音。

清冷,平靜,如同漸漸結冰的河面。

“那個男人見我男裝打扮,自然以為我也是個男子,他因此同我說,若我想的話,他可以令他的妻子來陪一陪我。”

陳群皺起了眉。

“無恥。”

“嗯,”她應了一聲,“我也覺得他很無恥,心中很不高興,想要為難他一下,便對他說,我這人不好婦人,只好男子。”

陳群的腳步一滯。

若是尋常年輕女郎說出這樣的話,即使不被斥為“無恥”,至少也要被批評為輕浮孟浪。

“於是他說,若我喜歡男子,他也可以來陪一陪我。”

陳群側過頭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她講出這種話時,臉上沒有絲毫揶揄。她的神色靜極了,語氣也靜極了。

四周有士兵操練的聲音,有靴子踩過白雪的聲音,也有旗幟在風裏獵獵作響的聲音。

他的心不知怎麽就一軟,覺得她即使這樣講話,也只是率直魯莽了些,不該被批評為言語輕浮。

“此人無恥尤甚。”他最終決定仍然只是罵一句那個田舍漢。

“他說,那幾年賦稅極重,原本家中的口錢都已交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將征發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壯丁,婦人帶著孩子,根本無法度日,只能求我多記幾斤豬肉的分量,讓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說道,“只要能多給他幾十錢,想怎麽待他,或是怎麽待他妻子,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這樣講著,渾然不覺身邊的人已經沉默下去,沒有再開口。

刀手一只手將藤牌擋在身前,護住軀幹,另一只手持了環首刀,舉過頭頂,目光炯炯,進攻之前齊聲怒喝!

這一聲整齊有力,甚至將她也從回憶中輕輕拉扯出來,掃過他們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這一個姿勢她教了很久,總算像點樣子了。

“我征戰,不是為了征戰而征戰,”她將目光收回來,看向了陳群,“這世上沒人喜歡有今日沒明日,每一天都要賭生賭死的日子,他們不過是需要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