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在雒陽侍奉天子的滿朝公卿中,楊彪出身弘農楊氏,又遍任三公,而今為天子的尚書令,無論出身、威望、權勢,都鮮有人能與匹敵,但楊彪的宅邸卻樸素得很,著葛衣,鋪竹席,只有一室室的孤本藏書,才能不著痕跡地顯示出楊氏的豪奢。

這位年近花甲的尚書令平時不是在宮中侍奉,便是在家中讀書,因此當河內郡的消息傳到雒陽時,楊彪思索了一會兒後,便下令將楊修喚來。

“呂布雖出兵助眭固平亂,恐怕沒有那麽容易,”楊彪淡淡地說道,“河內郡恐危矣。”

平亂不易的原因也很簡單:河內郡兩面都是山,賊寇想要躲進去是極容易的,並州軍想進去找是極不容易的。

再加上眭固無論資歷軍功人望都遠遠比不過張楊,他在短時間內想要安定軍心,已經是個極其艱難的任務了,如何還有余力帶著士兵鉆進山裏,一座山一座山的抓潰兵呢?

“既如此,河內郡今秋的糧食恐怕供不到雒陽了。”

“聽說現在已經有人四處買糧了,”楊彪說道,“一石陳谷亦有千錢。”

楊修沉默了一會兒。

他家中僮仆千人,因此回到雒陽之後,也有一些耕種的田地,衣食無憂不假,但他也十分清楚這個價格意味著什麽。

一石新谷,太平年歲約兩三百錢,陳谷自然更便宜些,而現下的價格已近十倍,這還是去歲存糧尚未吃盡的前提下。

等到秋時,人們發現沒有新糧可買,這個價格立刻會漲到一個荒謬的地步,緊接著就是京城附近這些剛剛開始恢復元氣的農田也會遭到劫掠。

最後的結果自然就是朝廷斷糧,天子挨餓。

“有人想逼迫天子東巡,”楊修終於把思緒捋清楚了,驚嘆了一句,“好手段哪!”

楊彪冷冷地看了自己這個獨生子一眼。

“你想清楚了,旁人也想得清楚。”

青年臉上那些活潑的表情立刻收斂了回去,重新變得恭恭敬敬起來。

“用這等奸計,此人其心可誅。”

“嗯,你看會是誰呢?”

“兒觀劉備不似這等心性。”楊修回答得很謹慎,但沒有說服楊彪。

“以劉備今時今日的人望,他便自己不動手,自然也有別人代勞。”

楊修沒忍住,“噗嗤”就笑了。

他的父親眼睛一瞬間便睜圓了,很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於是這個兒子趕緊又收斂了表情。

“不管是有人為他效力,或是他自己下了這個決斷,”楊修說道,“潁川和宛城都在曹操手裏,他如何來雒陽呢?”

老人冷哼了一聲,“他去歲與曹操決戰,勝負已分,董承又大肆劫掠,而今兗州生民十不存一,劉備若有此心,如何攻不破曹操?”

他的聲音裏帶著斬釘截鐵的威嚴,似乎不容置喙,於是兒子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父親!”楊修委屈極了,“父親既然這樣不喜歡劉備,為何還要我出使徐州呢!”

這個須發半白,葛衣素巾的老人忽然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曾這樣說。”

“那父親是……”

“我只是輕輕地質疑幾句,”楊彪說道,“你便如此失態了。”

竹簾外的蟬使勁地叫了起來。

楊修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楊彪看著自己這個聰明秀雅的獨生子,總感覺心裏交織著兩種很復雜的情緒,想誇他聰明,別人的情緒他一眼就能看破,又想罵他這樣輕浮,一點事都壓不住。

但他的確還年輕,楊彪對自己這樣說道,只要跟了一個性情寬仁的好主君,慢慢歷練,他總能成熟的。

“其實這件事想要查清楚是誰所為,”老人笑道,“你試一試便知了。”

楊修肅然,“如何試?”

“那些聽了消息的人,如何行事了?”

楊修想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六月裏,黃河的水漸漸漲了起來,帶著幾近兇狠的氣勢,咆哮著,奔騰著,似乎隨時想要離開河道,將驚濤駭浪卷向碧綠的田野,吞噬掉這片難得平靜的土地。

東郡太守臧洪每年到了這時候,總會離開郡治濮陽,去黃河邊上巡視一番,看一看河水是不是漲得太高了,河堤需不需要加固,偶爾還會請那些對氣象歷法比較懂行的名士和巫師來看一看,某一段河道有沒有危險,當地官員需不需要將附近高地先收拾出來,以備百姓躲避洪水。

他今年也是這樣四處巡視的,但與往年不同,他所看到的不僅有眼前在田裏汗流浹背除草澆水的百姓,還有遠處連綿不絕的濃煙。

“那是朝歌啊,”農人停下了鋤頭,將破草帽擡高些,“出什麽事了?”

“你不知嗎?聽說整個河內郡都出事了!有人逃過來啦!”

“那咱們可得警醒些!回去我得告訴婦人一聲,家裏的糧食且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