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融化

八年前,盛夏。

那時候的蘇青杳還叫林蟬,家住江南的一個小城,永南縣。

不是北京人,也沒有學識淵博的父親,只有一個窄小的鬥室,剛好只放得下一張小床和一張小桌子。

“明天會有台風,寶寶你不要到處亂跑。”劉寧的聲音隔著門板,寵溺地囑咐林騰。

林蟬坐在床板上,用一根短短的擀面杖在自己右腿前側的豎直薄肌上用力滾動。劇烈的疼痛讓她痛得額前全是薄汗。

這是她減壓以及自我恢復的方式。

痛,但有效。

狹小的窗外有烏鶇躍上枝頭跳躍,好奇地張望窗內。樹梢上下彈動,有細小的果子被搖落在地,在地面摔成一攤果漿。

“林蟬!你還吃不吃飯了?”劉寧尖銳的聲音喊。

枝頭的烏鶇被驚得撲簌簌拍著翅膀飛走,林蟬視線追隨著它,心下惘然。

她起身關窗,額前厚重的劉海遮住眸色。雙手握在老式開合窗門上,略一遲疑,林蟬伸手,正好夠到了方才烏鶇踩過的枝頭,枝頭有露水,沾濕了手指。

林家兩室一廳,主臥給了林蟬的弟弟林騰,次臥是林東越和劉寧夫婦居住。林蟬這個房間原本是儲藏室。高一之前,林蟬還睡在客廳沙發,是林騰撒潑打滾才給林蟬爭取到的這個獨立房間。

茶幾就是餐桌,一家三口盤腿坐在地上吃著早餐。

劉寧夾了只荷包蛋,放到林騰碗裏,擡眼望向林蟬,登時擰緊眉心:“臭丫頭,大熱的天穿什麽長袖啊!”

一家之主,林東越放下碗筷,面無表情地盯著林蟬,神色不明。

林蟬半張臉都被長厚的劉海和大大的黑框眼鏡遮掩,她避開他的視線。八月底,台風前的高溫天,氣溫直逼40攝氏度,她一身長袖長褲的運動裝。這套是劉寧跳廣場舞淘汰下的。

她走到茶幾旁,林騰仰頭,嘴裏還嚼著饅頭,咧嘴討好地笑:“姐,早上好!”

林蟬揉了揉他的西瓜頭,彎腰撈起他碗裏的一只饅頭,轉身往玄關走。

劉寧喊道:“去哪?”

“馬上開學了,新學校要住校,去看看需要備點什麽。”林蟬在玄關頓了頓,低聲回答,開門離開。

身後是劉寧不悅地抱怨聲:“這臭丫頭!整天在永高惹事,鬧得被迫轉學。把我們家臉都丟盡了!要我說還給她轉什麽學,去了南高就能學好了啊?已經17歲了,還讀什麽書,趕緊去打工給家裏賺錢得了!”

林蟬目視鋼制的灰色門板,門不輕不重合上,恰好讓人聽見。

門內,模模糊糊傳來林東越的聲音:“少說兩句,也是我們欠她的……”

“欠什麽欠!你沒花錢還是我沒養她啊?”

“小聲點,騰騰在這……”

“……”

林蟬轉身下樓,從三樓到二樓後,腳步驀地輕快起來。

身後這個家不是她的家。除了林騰這個還在讀五年級的小屁孩,因為從小跟在她身後長大的,黏她,聽她的話。另外兩人,只讓她惡心。

悶熱的空氣裏隱約夾帶著濕意,快起風了。

林蟬穿過灰墻老舊樓房群,繞到巷子裏,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小平房樓頂平層有人種了蔬菜,早上澆了水,水流從屋檐滴下來,落在底下的路面積了個小水窪。

正好右腳擡腿無法控制步伐寬度,她一腳踩了進去,水濺起,在她玫紅色和黑色相間的褲腿染上一層水跡。

腳步沒有停留,拐個彎,是一家舊書店。

整個永南縣,民營書店屈指可數,這家舊書店門可羅雀,卻是林蟬的寶庫。

她推正眼鏡,鉆進書店,書店老板整日看書,從不招待客人,做生意全憑緣分,也不管林蟬白看書。

林蟬進入書店下意識看了眼最裏面書架的角落,空的。她心裏微微失落。

回到自己日常坐的小板凳上,林蟬縮在書店裏看了一整天書,再擡起頭,不知何時書店的白熾燈已經亮起,店外的天色陰沉沉的。

她走出書店,迎面一陣風襲來,夾帶著濕漉漉的冷意。

台風影響,氣溫驟降,馬上就要下雨了。

瞥了眼店裏的壁鐘,不過下午三點,林蟬還不想回家。在書店門口遲疑片刻,她擡腳打算離開。

這時候拐角突然跑出來三四個男生,嘴裏高嘯著什麽,領頭的高大男生和林蟬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林蟬被撞倒在地,右腿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疼得雙眼泛紅。

高大的男生平頭,三角眼,面相極不好惹,揉了揉被撞到的胳膊,罵罵咧咧:“婊子!會不會看路啊!”

風吹得拐角墻內的香樟簌簌作響,有零星雨點落下,砸在林蟬手背。

林蟬艱難地爬起來,小聲囁嚅:“對不起……”

她腿疼,往旁邊走了兩步扶住墻。

這兩步卻引起了平頭的注意:“喲,瘸子!頭發搞這麽厚,臉都擋住了,別是個醜八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