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村寨傍山而成,看上去不大,但屋寨與屋寨之間的道路很窄,令那些行走在道上的山民,看著仿佛格外得多,如織如湧。

在顧憑左顧右盼的時候,給他們駕車的護衛走上前,低聲道:“郎君請隨我來。”

他領著顧憑和陳晏跟上了那群山民。

在響徹清野的樂聲中,有一個山民配著這個樂聲唱起俚曲,這個人唱罷,另一個人又接上,在一唱一和的歌聲中,人群時不時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還有大笑聲。

顧憑聽得都好奇了,可惜那些人用的都是南疆本土的方話,他聽不懂。

見狀,陳晏朝旁邊瞥了一眼。

那護衛收到他的眼神,立刻走過來,在顧憑身邊低聲給他翻譯起來。

這俚曲的歌詞是,這山林裏的桃花開了,真美啊,真香啊,我真喜歡啊,我要好好地將它摘下。該怎麽摘才不會傷到它呢,要捏住花托,用手攏起它秀嫩的花瓣,不要搖落那纖細的蕊……

顧憑想了想,琢磨出來,這歌應該唱的是一個馬上就要去迎娶心上人的小夥子。

不過,若是從這個角度看,那中間有些詞還是在暢想新婚之夜的。

他沒忍住笑了一下。

這樣的詞曲,因為唱得太坦蕩,當真是有了一種無邪的歡喜與期待。情到深處,傾心相就,敦倫歡好,這難道不是極好的事情嗎?

忽然,顧憑感覺陳晏握住自己的手緊了緊。

他道:“殿下?”

陳晏抿了抿唇:“叫我的名字。”

顧憑一想,確實,他今日隱瞞身份出行,這村寨雖然人人都說方話,但難保沒有聽得懂官話的,說這個稱呼確實不太合適。

於是他點了點頭,應道:“陳晏。”

陳晏的掌心有些燙,他一言不發地牽著顧憑繼續向前走。

漸漸的,那些山民的歌聲悠悠地變了一個調子。

依舊是高揚的聲音,只是那曲調,莫名變得蒼涼了起來。

仿佛夕陽殘照,一個少年從茫茫大地上蘇醒過來,舉目四望,沒有家,沒有親人。

這天地間,竟是瘡痍如斯,這人活在世上,竟是孤苦如斯!

那護衛聽了一會兒,對顧憑道:“這支曲唱的是戰時的孤兒。之前天下大亂,此地失了控制,盜匪橫行。這些村寨裏失祜的孩子很多,很多都流離在外。他們就編出了這支歌謠。”

今日這大婚的男子,大約也是這些孤兒中的一個。小的時候,每天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食不果腹,顛沛流離。或許只是一場雪就能帶走他的性命。

越來越多的山民輕輕跟著哼唱了起來,那調子帶著說不出的傷,說不出的悲,說不出的苦,嗚嗚咽咽地隨著風飄蕩。

顧憑靜靜地聽著,長久沒有說話。

隨著隊伍逐漸向村寨中央靠近,山民們的歌聲慢慢地綿軟了起來。這一次,不用護衛解釋顧憑也能聽出來,這是唱起情歌了。

那個飄搖無依的孩子,他被一個好心的鐵匠撿了回去,開始跟鐵匠學習打鐵,在風箱的呼呼聲,火苗的躥裂聲,打鐵的叮咚聲中,日復一日,漸漸長成了少年。

一日,鐵匠鋪裏走進來了一個少女。

……

從此,看到夜晚的星星,那小星子左閃爍右閃爍,心裏就想:她怎麽還不來呀?

幾日風雨連連,好不容易等天色放晴了,聽到雞鳴就開始想:她怎麽還不來呀?

望著春花碧草,身邊卻沒有那美麗的少女,如果見到她,該會有多開心。

我心裏的姑娘啊,你怎麽還不來呀?

這纏綿而柔軟的調子,輾輾轉轉,因為從太多的人口中吟唱出來,已不像是在傾訴思念,更像是懇切的,熱烈的呼喚:快來呀!快來呀!快來呀!

顧憑傾耳聽著,不自覺跟著哼唱了一句。

卻忽然聽見陳晏道:“最後那個音錯了。”

他給顧憑糾正了一遍。

那個發音是中原的語系中所沒有的,顧憑試了幾次,舌尖的位置總也不太對。他見陳晏發得這樣輕易,有些驚訝地道:“你會說南疆話?”

不知為何,這個簡單的問題,陳晏卻沉默了許久也沒有回答。

半晌,他淡淡道:“我母妃身邊,有個出身南疆的老嬤嬤。我幼時曾被她照顧過。”

顧憑眨了眨眼,他想起來,陳晏的母妃孟采英,仿佛確實是出身南疆的。孟采英的叔父,那個後來起兵反叛的撫宣王孟恩,他當時的勢力範圍也是在穎安延郡一帶。

或許,在陳晏的血脈裏,也有那麽一絲至情至性的成分,是與眼前這些南人一脈而承的。

陳晏道:“我不會說南疆話,聽也是聽不懂的,只是能發出那些音而已。”

顧憑笑了笑:“都是那位南疆的老嬤嬤教的?她……”

卻聽見陳晏道:“她死了。”

顧憑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