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II

這個晚上,裴詩已經是第二次聽見周圍的人低呼了。非常不幸的是,每次產生意外事件的主角都是自己。在場有的女生膽子很小,已經不由自主地捂著左臉,害怕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夏承司也難得被這個場面震住了,他連放下酒杯的時間都沒有,就朝裴詩的方向走來。裴詩卻遞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靠近。

從剛才,她就留意到琴弦斷裂時發出的聲響源自琴頭到弦枕之間,所以,琴弦肯定也是從那個位置開始斷開的。A弦和E弦都斷了以後,身後的樂團演奏者也由於受驚過度,停止了演奏。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時間裏,裴詩趕緊把手指換到G弦的高把位,臨場發揮,補充了兩個上跳弓,以覆蓋住斷弦的噪音。但是,音卻不準了——是啊,剛才那兩根弦斷掉的時候,拉動了所有弦軸,把所有的音都帶跑音了。

所幸這兩個跳音是一樣的,旁人並聽不出來她音不準。她一邊把弓子朝低把位靠近繼續著跳弓,一邊用左手去調琴,竟令所有跳音聽起來都是同一個音。可是,音還沒有調好,G弦竟也斷了!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D弦。

如果這一根再斷掉,這場表演就算玩完了。她的背上滲出了冷汗,卻也突然想明白了這個弦斷掉的規律——琴弦動了手腳的地方就是最上端弦軸下面,而且,這四根弦都無法承受空弦和一根手指的張力——前面的A弦就是在她拉一把位B音的時候斷的。也就是說,她最少要同時保留兩根手指在最後一根弦上。這已經是超高難度的挑戰了。更糟糕的是,她還不能調琴。

不過,理清思路以後,她已經冷靜了很多。

剛才那一首莫紮特的曲子,她本來是演奏在一個輕靈優雅的地方,但因為後面幾個跳弓,已經迫不得已把曲子推到了一個小j□j。她回到D弦,用兩根手指壓住琴弦,繼續演奏著跳弓,重新摸索音準。經過三四個重復的跳音後,她的弓子擡到高空,靜置了一兩秒,忽然三根手指壓在弦上,拉出一段長長的顫音!

然後,她的手指就像中了邪一樣,在那單一的琴弦上,演奏出一段淩亂而有節奏感的旋律!

在那一根早就跑了音的單弦上,她如此輕松地用左手撥弦、三指顫音、永遠保持著兩只手指的把位切換……如果不去看她,沒有人會去懷疑她手裏拿的不是完好無損的百萬名琴。

她早就忘記自己臉上有傷,也早就忘記了周圍還有這麽多人都在看。拉到一個停頓的時候,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跟上來。”

人們反應過來,這句話是說給身後樂團聽的。伴奏者們面面相覷,點點頭,像是鼓足了勇氣嘗試全新的事一般,開始為裴詩伴奏。然後,裴詩先後演奏了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托賽裏小夜曲的一些片段,最後,曲風一轉,用3/4拍演奏出了一首優雅的曲子。

是波羅乃茲的曲風,緩慢且貴氣,但是整首曲子的旋律卻像如此悲壯,在每個人的心中掀起了巨浪。這是密集地敲打著心房,不管是夜晚的風,狂躁的雨,都無法阻止的深海巨浪。

沒有人明白,這麽遙遠的曲風,為什麽能引發那麽多人靈魂的共鳴。這一刻,在場無數人都變得特別情緒化:有的孫兒想起和祖父一起準備新年的記憶;離鄉的人想起了小時候媽媽做的排骨湯;和妻子離異的男人想起了女兒騎在自己脖子上的過去;就連二樓對裴詩最挑剔的夏娜,都想起了和父母一起去公園的遙遠童年……或許是快樂的,或許是悲傷的,或許是短暫的,或許是綿長的……這首曲子幾乎融合了一個人可以擁有的所有感性情緒。

不管是滲入靈魂的音樂,還是眼前色彩濃烈的畫面,都完全映入了夏承司的記憶。這是之後幾十年,他都不曾忘記的畫面。即便記憶的皺紋被時光洗練成了灰白,即便這幅畫在過於漫長的歲月中已經漸漸褪色,他也不會忘記,那個穿著深藍色長裙的女孩,在這個時代最繁華的建築上,演奏了一首像大海一般的無名樂曲。

當音樂的海浪卷到最高峰的時候,裴詩以空弦結束了這首樂曲。

然後,最後一根弦也應聲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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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手吧。”

十多分鐘後,室內的掌聲仍未停止,人們仍在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這場奇跡般的演奏,裴詩回到之前的陽台上,對眼前的森川光說道。她的裙邊被風揚起,摩擦著他白色的西裝褲腿,如同蘆葦依偎著岸邊的巖石,纏綿悱惻,卻不留痕跡。夜風將她的長發吹亂,她用手掌壓著頭發,直視著他的雙眼。她的眼神坦蕩蕩的,寫滿了復雜的情感,卻不再有任何的懼怕或不舍。

以前就聽別人說過,要真正了解一個人,一定要經歷相識、相戀、相處、相厭、相離這個完整的過程。她發現自己真正了解森川光,確實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後。雖然時間不長,但她對他的了解,卻遠遠超過認識他那麽多年停留於表面的了解。她知道,兩個人能經過這一切走在一起很不容易,這段感情也與之前那些速食戀愛完全不同。所以,從裂痕產生以後,她一直在努力退讓,想要看看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可是,他卻不斷向她暴露出突破她極限的那一面。經過這段時間的冷靜思考,她發現自己還是沒有改變主意——是時候為這段失敗的戀情劃下句點了。